拿的人头疼发热。总然就是冲撞了你老人家,你也该大人不见小人的过。你就不看他,也该看你孙子的分上。你拿的他害不好,你孙子还道吃得下饭去哩?”说罢,回到家来。煞也古怪,珍哥的头也就渐渐不疼了。只是晁大舍的半边脸合左目,愈觉肿起,胀痛得紧,左半边身子疼的翻不得身。
次初三日,又差人去与杨古月说了,取药。杨古月挂着珍哥,藉口说道:“还得我自己去看看,方好加减药味。”即使人备了马,即同晁家家人来到厅上坐下。家人走到后面,将杨古月要来自己看脉的情节说知。晁大舍这个浑帐无绪官人,不说你家里有一块大大的磁石,那针自然吸得拢来,却说:“杨古月真真合咱相厚,不惮奔驰,必定要来自己亲看。”一面收拾请进。
那日珍哥已是痊好了,梳毕头,穿了彻底新衣,天地前叩了首。刚刚磕完,杨古月恰好进内,珍哥避入东间,也被杨古月撞见了一半。杨古月看完了脉,辞了出房,仍经窗前走过,珍哥依旧在窗孔边说道:“小楞登子,我叫你由他!”那杨古月也依旧忍着笑,指着一只金丝哈巴,问那引路的家人道:“你家里几时寻得这等一只乖狗,得空就来咬人?”出到厅上,待茶、封药金、跟去取药,不必絮烦细说。
珍哥走到房内说道:“请他进来,可也合人说声,冒冒失失的就进来了!我正在天地上磕完了头,我黑了眼,看不上他,还被他撞见了。”晁大舍取笑道:“你是看不上他吃‘蛤蚧丸’,使‘龟头散’!”珍哥把晁大舍拔地瞅了一眼,骂道:“这是那里的臭声!”晁大舍笑道:“这是尹平阳书房内梨花轩里的臭声。”珍哥被晁大舍说了个头正,也就笑了一笑,不做声,随叫丫头在晁大舍床面前安了桌子。
珍哥与晁大舍吃了饭,说道:“你自己睡着,我到家堂内与老公公磕个头,谢谢前日保佑。”晁大舍说:“说得有理。着几个媳妇子跟了你去。”珍哥跨进家堂门内,走到晁太公神主跟前,刚刚跪倒,不曾磕下头去,往上看了一看,大叫了声,往外就跑。那门槛上又将白秋罗连裙挂住,将珍哥着实绊了一交,将一只裹脚面高底红段鞋都跌在三四步外,吓的面无人色,做声不出。跟去的几个养娘,鞋也不敢拾取,扶了珍哥,飞也似奔到房内。把晁大舍唬了一惊。
坐了半日,方才说得话出,才知道鞋都跌吊了。一面叫了小宦童前去寻鞋,一面告诉说道:“我刚才跪倒,正待磕下头去,只见上面坐着一个戴紫绒方巾,穿绒褐袄子,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咳嗽了一声,唬得我起来就跑,门边又象有人扯住我的裙子一般。”晁大舍说道:“这就是咱们的公公。如何这等灵圣?前日公公明明白白来托梦与我,梦中的言语甚是怕人,再三叫我初一日不要出门,说有仇家报复。临行将你头上拍了一下,骂了两句,你魇醒转来就害头疼。怎便这等有显应得紧!梦中还有许多话说。这等看起来,都该一一遵守才是。”随先使家人到家堂内烧纸谢罪,许愿心。
珍哥虽还不曾再病,新节间也甚是少魂没识的,不大精采。晁太公虽然是家亲显圣,也毕竟那晁大舍将近时衰运退,其鬼未免有灵。又过了两日,晁大舍跌肿的面目略略有些消动,身上也略略也可以番转,只是春和好景,富贵大官人病在床上,“瘸和尚登宝,能说不能行了。”
说分两头。却说计氏在后院领了几个原使的丫环,几个旧日的养娘,自己孤伶仃独处。到了年节,计氏又不下气问晁大舍去要东西,晁大舍亦不曾送一些过年的物件到计氏后边真是一无所有。这些婢女婆娘见了前边珍哥院内万分热闹,后边计氏一伙主仆连个馍馍皮、扁食边梦也不曾梦见,哭丧着个脸,墩葫芦,摔马杓,长吁短气,彼此埋怨,说道:“这也是为奴作婢投靠主人家一场!大年下,就是叫化子也讨人家个馍馍尝尝,也讨个低钱来带带岁!咱就跟着这们样失气的主子,咱可是‘八十岁妈妈嫁人家,却是图生图长!’”又有的说道:“谁教你前生不去磨砖,今生又不肯积福?那前边伺候珍姨的人们,他都是前生修的,咱拿甚么伴他?”高声朗诵,也都不怕计氏听见。计氏也只妆耳聋,又是生气,又是悲伤。
正值计老头领了儿子计疤拉,初七日来与计氏拜节。走到计氏院内,只见清锅冷灶,一物也无。女儿泪眼愁眉,养娘婢女,拌唇撅嘴,大眼看小眼,说了几句淡话,空茶也拿不出一钟。老计长吁了一口气,说道:“谁知他家富贵了,你倒过起这们日子来了!你合他赌甚么气?你也还有衣裳首饰,拿出件来变换了也过过年下。你还指望有甚么出气的老子,有甚么成头的兄弟哩!”计氏笑了一笑,说道:“谁家的好老婆损折了衣裳首饰换嘴吃!”计老头父子起身作别,说道:“你耐心苦过,只怕他姐夫一时间回过心来,您还过好日子。”说着,计老头也就哭了。计氏说道:“你爷儿们放心去。我过的去往前过;如过不的,我也好不等俺公公婆婆回来告诉告诉?死也死个明白!”说完,送出计老头去了。
正是前倨后恭,人还好过。晁大舍一向将计氏当菩萨般看待,托在手里,恐怕倒了;噙在口里,恐怕化了;说待打,恐怕闪了计氏的手,直条条的傥下;说声骂,恐怕走去了,气着计氏,必定钉子钉住的一般站得住,等的骂完了才去。如今番过天来,倒象似那不由娘老子的大儿一般,不惟没一些惧怕,反倒千势百样,倒把个活菩萨作贱起来。总然木偶,也难怪他着恼。谁知计氏送了计老头出去,回到房中,思量起晁大舍下得这般薄幸,这些婆娘、妮子们又这等炎凉,按不住放声哭出一个“汨罗江暗带巴山虎”来,哭说道:
老天!老天!你低下些头来,听我祷告:纵着那众生负义忘恩,你
老人家就没些显报!由着人将玎当响的好人作贱成酆都饿鬼,把一个万
人妻臭窠子婆娘尊敬的似显灵神道!俺每日烧好香为你公平来也,谁知
你老人家也合世人般,偏向着那强盗!罢了!俺明知多大些本事儿,便
待要出得他们的圈套!罢了!狠一狠,死向黄泉,合他到阎王跟前分个
青红白皂!
计氏哭到痛处,未免得声也高了。晁大舍侧着耳朵听了一会,说道:“这大新正月里,是谁这们哭!清门静户,也要个吉利,不省他娘那臭扶事!叫人替我查去!”珍哥说道:“不消去查,是你‘秋胡戏’。从头里就‘号啕痛’了,怕你心焦,我没做声。数黄道黑,脱不了只多着我!你不如把我打发了,你老婆还是老婆,汉子还是汉子。却是为我一个,大新正月里叫人恶口凉舌的咒你!”
这话分明是要激恼晁大舍要与计氏更加心冷的意思。晁大舍说道:“没帐!叫他咒去!‘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一面叫丫头后边说去,“你说:大新正月里,省事着些!俺爷还病着没起来哩!等俺爷死了再哭不迟!”丫头与计氏说了。计氏骂道:“没的私窠子浪声!各家门,各家户,你倒也‘曹州兵备’!你那里过好日,知道有新正月大节下;我在这地狱里,没有甚么新年节到的!趁着他没死,我哭几声,人知道是我诉冤;等他死了才哭,人不知道只说是哭他哩!”故意的妆着哭,直着脖子大叫唤了几声。
丫头回去一一学了,晁大舍笑了两声,珍哥红着脸说道:“打是疼,骂是爱,极该笑!”瞅丫头一眼,骂道:“涎眉邓眼,没志气的东西!没有下唇,就不该揽着箫吹!”晁大舍道:“小珍子,你差不多罢!初一五更里,公公托的梦不好,说咱过的日子也还仗赖着他的点福分哩!”珍哥把自己右手在鼻子间从下往上一推,咄的一声,又随即呕了一口,说道:“这可是西门庆家潘金莲说的,‘三条腿的蟾希罕,两条腿的骚扶老婆要千取万。’倒仗赖他过日子哩!”
晁大舍睡到正月十四日午间,一来跌的那脸目肿也消去了一半,身上也不甚疼苦,将就也渐好了,对珍哥说道:“今日是上灯的日子,我扎挣着起去,叫他们挂上灯,你叫媳妇子看下攒盒,咱看灯放花耍子。我要不起去,一个家没颜落色的。”珍哥也满口撺掇。晁大舍勉强穿衣起来,没梳头,将就洗了手面,坎上了一顶浩然巾,头上也还觉得晕晕的。各处挂停当了灯,收拾了坐起,从炕房内抬出来两盆梅花,两盆迎春,摆在卧房明间上面,晚间要与珍哥吃酒。一连三日。到了十六日晚上,各处俱点上了灯,说道:“一个算命的星士前来投我,见在对门禹明吾家住下了,我还没得与他相会。你叫人收拾一副齐整些的攒盒,拿两大尊酒,一盒子点心,一盒杂色果子,且先送与他过节。珍哥叫人一面收拾,一面说道:“来的正好,我正待叫人替我算算命哩。实实的,你也该算算,看太岁在那方坐,你好躲着些儿。”一面斗着嘴,一面把盒子交付家人晁住。
晁大舍也随后跟了晁住出来,密密的分付说道:“你将这盒酒等物送到后边奶奶那里,你说:‘珍姨叫我送来与奶奶过节的。’你送下,来到前边,却说是送到对门禹家住的星士了,休合珍姨说往后边去。”晁住说:“小人知道。”端了三个盒子,提了两尊酒,送到计氏后边。晁住说道:“珍姨叫小人送这盒酒点心来与奶奶过节。”计氏彻耳通红的骂道:“没廉耻的Y妇!你顶着我的天,踏着我的地,占着我的汉子,倒赏我东西过节!这不是鼻涕往上流的事么?”养娘丫头说道:“他好意送了来,你不收他的,教他不羞么?”计氏道:“你们没的臭声!他不羞,你们替他羞罢!”说晁住道:“你与我快快的拿出去,别要惹我没那好的!”撵出晁住去了,计氏自己将腰门扑剌的一声关了。
晁住拿了盒子回晁大舍话道:“那个星士往外县里去了,没人收。”晁大舍走出中门外边,晁住将计氏的话一一对晁大舍学了。晁大舍笑了一笑,没言语。不意其中详细都被一个丫头听见了,尽情学与珍哥知道。珍哥不听见便罢,听见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碰头撒泼,叫一会,骂一会,说道:“浓包忘八!浑帐乌龟!一身怎当二役?你既心里舍不了你娘,就不该又寻我!你待要怎么孝顺,你去孝顺就是了!我又并没曾将猪毛绳捆住了你,你为甚么这们妆乔布跳的?那怕你送一千个攒盒,一万个馍馍,你就待把我送了人,我也拦不住你!又是甚么算命的星士哩道士哩哄我,叫他Y的歪的骂我这们一顿!我自头年里进的晁家门来,头顶的就是这天,脚踏的就是这地,守着的就是这个汉子!没听的说是你的天,是你的地,是你的汉子!”千没廉耻,万没廉耻,泼撒的不住。晁大舍那时光景,通像任伯高在玉门关与班仲升交代一般,左陪礼,右服罪,口口说道:“我也只愿你两家和美的意思,难道我还有甚么向他的心不成?”嚷闹到二更天气,灯也没点得成,家堂上香也不曾烧得,大家嘴谷都在床炕上各自睡了。
晁大舍刚刚睡去,只见那初一日五更里那个老儿拄了根拐杖,又走进房来,将晁大舍床上帐用杖挑起一扇,挂在钩上,说道:“晁源孙儿,你不听老人言,定有恓惶处。那日我这样嘱咐了你,你不依我说,定要出去。若不是我拦护得紧,他要一交跌死你哩!总然你的命还不该死,也要半年一年活受。你那冤家伺候得你甚紧,你家里这个妖货又甚是作孽,孙媳妇计氏又起了不善的念头,你若不急急往北京去投奔爹娘跟前躲避,我明日又要去了,没人搭救你,苦也!你若去时,千万要把那本《金刚经》自己佩在身上,方可前进,切莫忘记了!”又将珍哥炕上帐子挑起,举起杖来就要劈头打下,一面说道:“这等泼恶!你日间是甚么狠毒心肠!”随又缩住了手,道:“罢!罢!又只苦了我的孙儿!”
那珍哥从梦中分明还是前日家堂上坐的那个太公,举起杖来要打,从梦中惊醒,揭起被,跳下炕来,精赤着身子,往晁源被里只一钻,连声说道:“唬死我了!”晁源也从梦中大叫道:“公公!你莫走,好在家中护我!”两人也不使性了,搂做一块,都出了一身冷汗,齐说梦中之事。晁源说道:“公公两次托梦,甚是分明。若不依了公公,必定就是祸事。我们连忙收拾往爹娘任里去。只是爹娘见在华亭,公公屡次说北去,这又令我不省。我从明日起也不再往外边行走,叫人往庄上取了《金刚经》来,打点行李,先择起身南去。”正是:鬼神自有先知,祸福临期自见。
第04回 童山人胁肩谄笑 施珍哥纵欲崩胎
更新时间:2007…11…16 7:52:50 本章字数:8522
一字无闻却戴巾,市朝出入号山人。搬挑口舌媒婆嘴,鞠耸腰臀妾妇身。
谬称显路为相识,浪说明公是至亲。药线数茎通执贽,轻轻骗去许多银。
又:
房术从来不可闻,莫将性命博红裙。珍哥撺掇将钱买,小产几乎弄断筋!
晁大舍因一连做了这两个梦,又兼病了两场,也就没魂少智的。计氏虽然平素恃娇挟宠,欺压丈夫,其外也无甚大恶。晁大舍只因自己富贵了,便渐渐强梁厌薄起来。后来有了珍哥,益把计氏看同粪土,甚至不得其所。公公屡屡梦中责备,五更头寻思起来,未免也有些良心发见,所以近来也甚“雁头鸱劳嘴”的,不大旺相。
十七日睡到傍午,方才起来。勉强梳了头,到家堂中烧疏送神。分付家人收拾了灯,与珍哥看牌抢满,赢铜钱耍子。晁奉山媳妇、丫头小迎春,都在珍哥背后替他做军师。将近午转,两个吃了饭,方才收了碗盏,家童小典书进来说道:“对门禹大爷合一位戴方巾不识面的来拜爷。”晁大舍道:“那位相公象那里人声音?”典书回说:“瓜声不拉气的,象北七县里人家。”晁大舍道:“这可是谁?”珍哥道:“这一定是你昨日送攒盒与他的星士,今日来谢你哩。”晁大舍一面笑,一面叫丫头拿道袍来穿。珍哥说:“你还把网巾除了,坎上浩然巾,只推身上还没大好,出不得门。不然,你光梳头净洗面的躲在家里,不出去回拜人,岂不叫人嗔怪?”晁大舍道:“你说的有理。”随把网巾摘下,坎了浩然巾,穿了狐白皮袄,出去接待。走到中门口,站住了,对丫头说道:“你合媳妇子们说:收拾下攒盒果菜,只怕该留坐的,我要就端出去。”分付了,出到厅上,只见那个戴方巾的汉子:
扭黑张飞脸,绯红焦赞头。道袍油粉段,方舄烂红绸。
俗气迎人出,村言逐水流。西风梧叶落,光棍好逢秋。
禹明吾说道:“这们大节下,你通门也不出,只在家里守着花罢?”晁大舍道:“守着花哩!大初一五更跌了一交,病的不相贼哩!”让进厅内。那个戴方巾的说道:“新节,尽晚生来意,大爷请转,容晚生奉揖。”禹明吾接口说道:“这是青州童兄,号定宇,善于丹青。闻大名,特来奉拜。”晁大舍道:“原来是隔府远客。愚下因贱恙没从梳洗,也且不敢奉揖。”那童定宇道:“这个何妨?容晚生奉个揖,也尽晚生晋谒的诚意。”晁大舍不肯。大家拱了手。旁边禹明吾家一个小厮小二月捧着一个拜匣走将过来。童定宇将拜匣揭开,先取出一个四折柬礼帖,开道:“谨具白丸子一封、拙笔二幅、丝带二副、春线四条,奉申贽敬。青州门下晚生童二陈顿首拜。”将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