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岂可还叫老爷进虎穴?里边一时堤防不及,必死毒手无疑。倒还是外边小人们看守,可保无虞,又好教人调治。奶奶要出来看望,小人们暂时回避就是。”寄姐道:“这说的有理,我就没想到。你是个甚么人?叫甚么名字?”那人道:“小人是值堂书办,名字吕德远。”寄姐道:“外边事体就累你照管。等爷好了,另有酬你处。”
吕德远又叫暖下好酒,伺候等童便来好合成一处的灌下。不多一会,传了两碗童便进来,倒也清莹,绝无骚气,搀了一茶钟纯酒,灌下肚去。歇有一钟热茶时分,狄希陈方睁开眼睛。看见许多女人围着,开口说道:“打死我了!我如死了,好歹叫他替我偿命!”素姐使得乏乏的,坐在一旁,说道:“我有本事打杀人,也怕偿命么?我刚才实要照你致命去处结果了你,我想叫你忒也利亮,便宜了你,不如我零碎成顿的打,叫你活受!你这些年欺心作孽,死有余辜!我还没得报仇,养得你性子骄骄的。别说他两个你也曾拜他为师,就止于我的师父,千乡万里送了我来,你连饭也不留他吃顿,每人丢给四五钱银子,捻着就走。我说着,能呀能的。我来了二十多日,我屋里,你门也不踹踹,推托事故,往外头来挺尸!”寄姐道:“可是你的不是。我那样的说,该让进他来待他个饭,每人送二三两银子给他。别说别人的话你不听,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要是我当时的性子,我也不饶你。”
狄希陈唉哼着说道:“我的不是!悔的迟了!”正说着,闭了眼,搭拉了头。寄姐问他是怎么。他唉哼说:“恶心,眼黑。”寄姐忙叫人问吕德远。他说:“还有不曾用完的童便,再搀热酒灌下。”果然又灌了一碗。狄希陈方又渐渐转来。却又要了血竭来到,热酒研化下去。待不一会,浑身骨节,只听得对凑般响。响声已住,狄希陈说通身就似去了千百斤重担的一般,住了恶心,也不眼黑。只觉得通身受伤去处,登时发出青红肿来。问吕德远,说是:“毒伤外攻,不往里溃,可保无事,请奶奶放心回宅。小人们在老爷房内上宿,种上了火,待半夜起来再把血竭调灌一服,通常无事。”寄姐交付与他,催促了素姐进内。吕德远又悄悄的对张朴茂说道:“新来的奶奶,观其这般狠毒,下狠手杀夫,合奶奶说知,二位相公都要万分堤备,免得有失。”说与寄姐,也甚是知感。
狄希陈受了如此痛殴,不知何日得痊,怎生下落,且听下回结束。
第96回 两道婆骗去人财 众衙役夺回官物
更新时间:2007…11…16 7:53:00 本章字数:8179
居家应切忌,莫与六婆亲。善缝青眼罩,惯送绿头巾。
生出无穷事,骗去许多银。领人行贫路,便己降邪神。
能使良人贱,饶教富者贫。半途要夺去,有趣这班人。
寄姐将狄希陈交付了书办吕德远合门子盛于弥,嘱付他上宿,夜间好生听着,有甚缓急,即速传梆。狄希陈渐次醒了人事,只苦浑身疼痛,不能翻身。睡到半夜,越发声唤起来,说恶心要吐。吕德远合盛于弥连忙在火盆里面顿了暖酒,将血竭调了灌下,旋即平安睡到天亮。
寄姐早起梳了头,自己抱了小成哥,叫人领了小京哥,出到外面书房看望。狄希陈说:“半夜依旧恶心,甚得吕德远合盛门子的力,又饮了血竭暖酒,方才止了恶心。只是浑身疼痛,不能动转。世间有如此狠人,下这等毒手,打我这样一顿!不是你急忙相救,我这命昨晚已是断送他手。”寄姐道:“‘没有高山,不显平地。’你每日只说是我利害,你拿出公道良心,我从来像这般打你不曾?零碎扇你两耳瓜子是有的,身上挝两把也是常事,从割舍不的拿着棒椎狠打恁样一顿。我叫人熬下粥儿了,你起来坐着吃两碗。”狄希陈说:“我心里还恶影影里的,但怕见吃饭。”
寄姐正合狄希陈说着话,只见素姐抛着头,叉着裤,跑将出来,吼说道:“你不快叫人请进二位师傅来,是待等我第二顿么?”狄希陈唉哼着道:“只怕他起过身了,那里赶去?”素姐道:“就去到天上,你也说不的要替我赶回来!要赶不回来时,你别要你那命!”狄希陈只使眼看寄姐,又不敢说叫人赶去。寄姐道:“既说叫赶他回来,你就着人赶去;你看我待怎么?”狄希陈分付:“叫差的当人往江上,将昨日来的两个道妈妈子,好歹赶回来,还有话说。”素姐道:“你家有这等道妈妈子么?别要轻嘴薄舌的!赶去的我称呼是二位奶奶!”
张朴茂传到外边,悄悄的分付去人,说:“昨因是不曾留这两个老婆进内,所以老爷吃了这顿好打。如再赶不回来,其祸不小,千万必须赶回才是。”差了两个快手,一个名字叫是胥感上,一个叫是毕腾云。
两人承了旨意,赶到江边,恰好正在收拾起身。两个快手向前说:“衙中传出,说昨日老爷偶然有事,不曾留得二位奶奶进衙款待,心甚不安。今特差人请二位奶奶进衙,另要申敬。”侯、张两个道婆心里其实是要转来,故意又要推托,说道:“你的官府合前日到的奶奶,都是俺两人的徒弟,俺教他修身了道,他公母两个,才得修到这步地位,享这高爵厚禄,无限荣华。昨日俺从千乡万里,舍着命,老年入川,送他媳妇儿来到任里,做了官就不认的师傅了。你就不待俺们顿饭,你可也留俺到里边给杯空茶吃吃,叫俺同伴们看着也与俺两个增些体现。谁知一顿捻将出来,每人丢给五钱银子。你见俺们是这样行持哩?俺这是在路上,不得不收敛,没敢奢华。你还不知俺家里过的日子,十方的钱粮供着俺们吃用,百家的绸绢供着俺们的衣穿。张大嫂瞒着汉子送柴,李大娘背着公婆送炭。俺不耽着强盗的利害,俺享用着强盗的风光,他那官儿就放在俺们的眼里呀!昨日那每人五钱银子,俺极待使性子不收,看着女徒弟的体面,只得收他来了。俺们还想讨他的第二顿的小觑,翻身回去?你就是抬八人轿儿来接,俺也是不回的了!”
那胥感上、毕腾云再三恳央,同伴的众人又再三的撺掇,侯、张两个方才许了回去,叫众人再等他半日。两个快手一人守候,一人跑去唤了两顶肩舆小轿,簇拥两个道婆坐在里面。两快手扶了轿杠,说是老爷的师傅,将轿直进仪门,抬到宅门首下轿。素姐亲自接了进去,彼此见礼。寄姐慢腾腾的从内出来相见。素姐怕侯、张两个叫出不好听的名来,连忙说道:“这是我的妹妹哩。”彼此也行礼相见。
侯、张两个又寻狄希陈相会。寄姐还不言语。素姐道:“我为他没叫请二位师傅进来,请了他顿小小的棒椎儿,动不的,睡着觉挺尸哩!”侯、张道:“爷哟!你的家法还这等利害么?他如今做官的人了,差不多将就些他罢了,就打的他这们等的?他雌牙捏嘴的躺着,俺两个可有甚么脸在这里坐着哩?”素姐道:“狗!要不打他雌牙裂嘴的,他也还不肯叫人请您回来哩!”寄姐分付叫人摆果碟,定小菜,整肴办饭,款待二位乡亲。素姐见寄姐叫他乡亲,慌忙说:“你不知道,这都是咱家做官的师傅哩。”寄姐道:“我心狠,干不的吃斋念佛的营生,没有师傅。”
端上菜来,寄姐待陪不陪的。留完了饭,素姐让侯、张两个在衙内前后观看一回,又让他两个进自己房去,扯着手,三人坐着床沿说梯己亲密的话儿。侯婆子悄声问道:“这就是你的二房呀?眉眼上也不是个善的,你合他处的下来呀?”素姐道:“起为头他也能呀能的,后来也叫我降伏了。如今他既是伏了咱,我也就好待他。”侯婆说:“虽是也要好待,也不可太于柔软。那人不是善茬儿,‘人不中敬,吊不中弄’,只怕踹惯你的性儿,倒回来欺侮你。”素姐道:“不敢,不敢,他那魂哩!”
两个又道:“你真个把做官的打的动不得么?”素姐道:“我怕他腥气不打他?打够七百棒椎!是我常事也打,奈不过人们拉拉扯扯的,再没得打个心满意足的,没照依这一顿可叫我打了个足心自在。我不知他身上疼与不疼,我只知道使的我只胳膊生疼,折了般是的,抬也抬不起来。”侯婆道:“人不依好,在路上我没合你说来?到了衙里,头上抹下,就给他个下马威。人是羊性,你要起为头立不住纲纪,倒底就不怎么的。你没见公鸡么?只斗败了,只是夹着尾巴溜墙根,看见还敢回头哩?”张道婆道:“你打他这们一顿,他那小娘子就不疼,没说甚么?”素姐道:“我也料他有话说。谁知他一声儿没做,他倒也说不该回出你二位去。”又问道:“二位师傅,这回去盘缠还够呀?”
侯、张两个道:“咱家里算计,来回不过八九个月的期程,咱这一来,眼看就磨磨了七个月,回去说快着走,也得四五个月,就把一年的日子磨磨了,正愁没有盘缠哩。”素姐道:“不消愁。二位师傅,我叫他每人送二十两盘缠。”侯、张道:“不当家!他送就肯送这们些?俺又没有敬意送了你来。”素姐道:“怎么!使了他卖地卖房子的钱了?脱不了是没天理打着人要的!‘卖豆腐点了河滩地,汤里来,水里去’呀,怎么!”侯、张道:“虽是这们说,财帛又没在你手里,他不肯,你也就‘灯草拐’了。”素姐道:“他不依?不依又是一顿!”侯、张道:“他在那里睡哩?俺寻着看他看去。”素姐道:“雌牙裂嘴,鬼呀似的,看他待怎么!”侯、张道:“恨这们没情歹意,可也不该看他去。合他一般见识待怎么?俺既进在里头,咱看看是。”素姐要了钥匙,陪着侯、张两个,要出去看狄希陈,也叫寄姐同了出去。寄姐道:“我叫丫头跟着您去罢,小成哥哭着待吃奶哩。”叫过小涉棋、小河汉两个跟了出去。
狄希陈道:“起动二位千山万水的将帮了他来。”素姐道:“亏了他千山万水将了我来,你还不放进他来,给他钟水喝哩!”侯、张道:“狄老爷,你怎么来?身上不好么,唉唉哼哼的!俺刚才也劝俺的徒弟来,俺好善的说他来么。”狄希陈道:“多谢,多谢!实亏不尽二位!还不得二位苦口劝着,一顿就结果了哩,还有这口残气儿喘么?”素姐道:“你这也倒是实话,却不是哄哩。”
狄希陈道:“二位远来到这里,再多住几日。”侯、张道:“俺各处都也烧过香,看完景了。正待开船过江,狄老爷你差的人就到了,俺又不好不进来的。已过扰的久了,俺就告辞罢。狄老爷,你做官也有好几年了,一定也就大升三级。咱家里再相会。俺也再合顶上奶奶说,好歹保护你升做极好的官。”狄希陈道:“我心里只待要做个都堂,你二位得只遂了我的愿,我倾了家也补报不尽的。”侯、张道:“这不难,都在俺两个身上。情要顶上奶奶肯看顾,这事难么?”
素姐道:“我合你说呀:二位师傅路远,出来的日子久了,没有盘缠,每人待问你借二十两银子哩。你好歹腾挪给他。”狄希陈道:“我做着甚么官哩,一时就挪得出四十两银来?”素姐瞪着那赁单爪,主道:“你说没有呀?四十两银值你的命么?就不问你要,看他两个也倒不得讨吃家去。我只看你是要财不要命的!他既说没有银,二位师傅就请行罢,我待做甚么哩。”狄希陈连忙答应道:“你请二位回后头坐去,我努力刷括给二位去。”素姐道:“每位除二十两银子外,每人还要两匹尺头。这们老远合我来,你不该每人做两件衣服?这也消我开口?”狄希陈说:“都有,都有。我回人收拾。”素姐方才把侯、张两个让进后边,专候狄希陈的尺头银子。
素姐进去,吕德远合盛门子进门伺候。狄希陈长吁短叹,眼里满满的含着泪。吕德远禀道:“老爷身上不安,正是气血伤损的时候,极要宽心排遣,不可着恼,使气血凝滞不行。”狄希陈道:“两个婆娘合他有甚相干,逼我每人送二十两银,两匹尺头?这叫人怎么气得过?”吕德远道:“这送与不送,只在老爷自己做主,也十分强不得老爷。”狄希陈道:“凡事依我做得主,倒都没事了。我刚才略略的迟疑了一迟疑,便就发了许多狠话。他却是说得出话,便就干得出事来的主子。我流水倒口应承,方才免了眼下的奇祸。”
吕德远又道:“这两个妇人一向在老爷奶奶身上果然也有好处么?”狄希陈道:“神天在上,要是受下他的好处,把头割给他,咱也是甘心无怨的。不知被他多少祸害!好好的良家的妇女,引诱着串寺烧香,遇庙拜佛,布施银钱,搬运粮米,家中作恶,都是这两个婆娘的挑唆。昨夜这场奇祸,一定又是这两个泼妇路上挑唆来的。叫我拿银子贴补仇人,怎么不令人生气!”吕德远道:“听老爷这般说,这两个婆娘,止于新来的奶奶喜他,老爷是恼他的。果真如此,事有何难。老爷依小人的算计,不叫老爷在衙受恼,又替老爷出了昨日的怨气。”
狄希陈道:“你有甚么方法,便得如此的妙处?”吕德远道:“老爷快叫人兑出足足的四十两来,分为二封;再叫人寻出四匹上好的尺头。都送奶奶面前,当面叫奶奶验看明白,分送了二人,即时打发了他出去。奶奶要银就送了他银,要尺头就送了他尺头,奶奶还有甚么不足,可以与老爷合得气呢?岂不免了老爷内里受气?小人带领几个人,跟他到江岸上,将银子尺头尽数夺他回来,还分外的羞辱他一顿,替老爷泄泄这口冤气。”狄希陈道:“这事当顽耍的,叫他知道,你这分明是断送了我的命了!”吕德远道:“若是叫他晓得,自然当不起的,还好算得手段?这是神鬼莫测的事,怕他甚的?都在小人身上,老爷壮了胆,只管做去!”
狄希陈还有些狐疑不决。吕德远道:“若老爷衙中银子尺头一时不得措手,小人外边去处来。”狄希陈道:“银子尺头倒也都有,你只好生仔细做去便了。”叫人取出银子,吕德远外面库里要了天平,高高兑了二十两两封银子,用纸浮包停当;又是每人一匹绫机丝绸,一匹绒纱,四方蜀锦汗巾,使毡包托了,送到素姐面前。
素姐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拿天平来,我把这银子兑兑,别要糟鼻子不吃酒,枉耽虚名的。”拿了天平进去,逐封兑过,银比法马都偏一针。又叫二位师傅:“你仔细验验成色,路上好使。”侯、张道:“买我甚么哩么?有差些成色的,俺也将就使了。”素姐道:“甚么话呀!我好容易要的银子哩,路上着人查着使假银子的,这倒是我害二位师傅了。”侯、张两个将两封银子逐件验看,都是绝伦的细丝。素姐又看那汗巾,说道:“这汗巾,我却没说,是他分外的人事。他要凡事都像这等,我拿着他也当得人待。”侯、张道:“既是济助了俺的盘缠,又送了俺这们好尺头,好汗巾,俺就此告辞罢。趁着这没有风,过江那边宿去。明日好早走。为师傅的没有甚么嘱付:你是孤身人,娘家没在这里,俺两个又不在跟前,凡事随机应变,别要一头撞倒南墙。”素姐作了别,又请寄姐相谢。
寄姐叫丫头回话说:“奶奶奶小叔叔,放不下哩,请随便行,不见罢。脱不了也是个降伏的二房,辞他待怎么!”侯、张晓得在素姐房内私下说的那话,一定被人听见,所以说出这个话来,有甚颜面相见。回话了声“拜上二奶奶。”往外就走。寄姐房内发作道:“怪塌拉骨蹄子!夹着狗屁走罢了,甚么二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