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众大多反对,认为征台无前途。南明遗臣张煌言甚至赠诗劝谏:“寄语避秦岛上客,衣冠黄绮总堪忧。”郑成功再三筹思,决心下定:“本藩矢志恢复,切念中兴,恐孤岛之难居,故冒波涛,欲辟不服之区,暂寄军旅,养晦待时,非为贪恋海外,苟延安乐。”十分明显,字里行间,首先想到的并非“收复”,而是解释为何兵锋不向西北而向东南。还需把“退”说成“进”,以稳定军心。这很有点类似以后的蒋委员长经常宣布的“转进”。
1661年4月21日午刻, 风恬浪静,日丽天清,郑成功以四百艨艟,载二万五千兵,皆衣金龙甲,军威甚盛,舰队首尾长十里,浩浩荡荡向台湾进发。历经八个月苦战,1662年2月,三十八岁的郑成功收复了被红毛春侵占了三十八年的台湾。
当大限将至的郑成功从荷兰驻台湾长官揆一手中接过降表时,他大概没有想到,临终前的这一笔,已足千古,历史并不在乎他征台的原始动机和原因,历史只记得是他郑成功第一个从西洋鬼子手中为国人拿回了一方宝地。为此,他确立了自己并不逊色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民族大英雄地位。
这一笔,亦是厦门的骄傲。
厦门的象征除了白鹭还有“市树”凤凰木和“市花”三角梅。我颇不以为然,认为:如同中国的象征应是长江黄河或许再加上五岳长城,而不能够是茶叶瓷器或熊猫金丝猴一样,厦门的象征也应是有点精神有点气魄能让人阖眸沉思并能给人以力量的什么。
1985年,二度进厦门,一眼便望到了我的期待。
鼓浪屿。复鼎岩。突兀耸立起了身高15。7米,斧凿刀削的花岗石郑成功像。他一手撑扶佩剑,一手背于腰际,坚盔厚甲,倚山面海,身后一袭披风临风飘拂,如大鹏展翅,傲傲然威威乎于蓝天之下,碧海之上,巨石之中。他神色沉凝,目光犀锐,用一种似能穿透数百年世事变迁的洞察力,注视着人来人往帆樯如织、他曾经建功立业留芳后世的海峡。
我的第一感觉:厦门找到了感觉。
我长久仰视眼前的伟石。三百年前的郑成功就是这个样子么?
不可能有照片以资对照,但清初的一幅画像应该更接近历史的真实。郑成功并非方脸阔额、美髯凤目、老成持重的长者,而是无鬓无须,娃娃脸上略带几分稚嫩嘻嗔的年轻后生。最有意思的是,他头上无冠无盔,鬈曲的长发散落披肩,如果让他脱去征衣,并把手中的宝剑换成麦克风,恐怕不像将军,更像当今驰骋娱乐场所的红歌星。我猜,那时福建沿海门户已开,外国商船进出频繁,“老外”盈街串巷,他的发式大概融入了欧风欧雨,同时,也是对满清后脑勺上悬挂的“猪尾巴”的一种抗拒方式吧。
实实在在,郑成功树起“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国姓”的大旗,誓师抗清时,不过才二十三岁;征台三十七岁;卒,三十九岁。绝对的一个少帅。
复鼎岩上的他是现代中国人感情上理念上意志上的他,他早已成为中国人捍卫国土维护统一的象征。
他,应该也必须就是复鼎岩上的这个样子。
郑成功征台,严格讲,只是中国人收复了台湾,而并非中国收复了台湾。已经坐上故宫太和殿金銮宝座的清朝皇帝对这个滋事东南的郑氏东宁王朝十分头痛,于是,一代明主康熙大帝想到了施琅这个人。
施琅是与郑成功一道从厦门走出来的杰出人物。1650年,当郑成功偕施琅等九十余好友同道会于烈屿(小金门),誓言效忠明室、并定盟恢复时,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在自己身边站立的施某人,正是日后郑氏家族的掘墓人。
郑、施反目纯系小事:施的部下犯罪,逃至郑处。施将罪犯引渡回营,违约立刻砍头。因此开罪了国姓爷。郑下令抓施。施惊逃。郑遂杀施父、弟以泄愤。施降清,必灭郑氏而后快。
1681年, 康熙帝启用已在京都冷冻了十四年的施琅, 派他去厦门造船练兵。1683年,施亲率二万兵士及三百战船征台,以“三叠浪”、“五梅花”阵大败东宁水师。见势已去,郑克塽只得修降表,交敕印,剃发列队,像当年荷兰人恭迎乃祖郑成功一样迎候胜利者施琅进驻台湾。
施琅二次征台,其对于中国版图的意义实在不让郑成功。抛去二人间家仇私怨不谈, 无郑开拓于前, 岂有施跟进于后?倒过来,若无施的“一统江山”,郑的“驱荷收复”也将变得无甚意义。谁也不要埋怨,两个人实实在在是绑在一起的,台湾直至现在仍姓“中”,称量功劳,有你的一半也有他的一半。
我常大惑,厦门为何只有郑像而无施像?大概郑是第一,施是第二;郑打的是西洋鬼子,施打的是自己同胞;郑终生不贰,施背主背汉背明。两人确有差异的缘故吧。但历史从未贬过施也是真的,至今在台湾和闽南一带诸多香火旺盛的施琅庙便是明证:在中国人的头脑里,统一,永远高于一切;完成统一之人,永远值得景仰。我妄议,有朝一日,厦门若为施琅塑像,选址确是颇费脑筋的事情。让他们离得太近似不妥。这一个曾杀了另一个的老爸,另一个则把已死了二十年的这一个从坟墓里拖出来鞭尸。厦门太小,难共戴天。但让我说,还是要让他们两个站在能够互相看见的地方才好。如今台湾同胞蜂拥而至,争相在厦门投资办厂,三百年前的古人难道就不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已经开始现代化的厦门应有这样的大气魄!
在厦门,游胡里山炮台,一位朋友拍着光绪年间制造的59吨大炮对我说:你们文人琢磨历史太吃力,其实,发生在厦门的战争一句话就能讲清楚:炮口朝东南大海一方的总归是正义有理的。
朋友说对了一半。正义的不见得天助,有理的不一定赢理,因为冗长沉重的岁月中,厦门面对的基本是一个毫无道义蛮不讲理的世界。
1841年8月, 在虎门未能从林则徐手上讨到便宜的英国舰队折头东驶,转攻防御薄弱的厦门。这是一支由三十六艘舰只,二百六十门火炮和三千六百官兵组成的强大舰队,从血红的黎明战至血红的黄昏,二万四千发炮弹落在弹丸小岛鼓浪屿,然后占领者们踏着千余清军士兵的尸体,把在全世界任何角落都能看到的米字旗插上了日光岩。
厦门是中国人第一次从洋人手上收复领土的出发地。厦门也是西洋人卷土重来、开始吞食中国的第一个登陆地。当米字旗、星条旗、膏药旗以及其它十几种五颜六色绚丽刺目的旗子在她上空忽喇喇翻腾乱舞时,她对于1895年日本鲸吞美丽的台湾只能一言不发束手无策。 连1。7平方公里的鼓浪屿都保护不得,此时岂敢侈谈保卫台湾。郑成功、施琅的“气吞万里如虎”变成了“气虚胆怯如鼠”。厦门无可奈何地萎缩懦弱了。一个海岛城市的悲哀,一个古老国度的衰落。
郑成功、施琅天上有知,定当泪雨滂沱。
在屈辱中煎熬了整整一个世纪,厦门才重新开始振作。
1949年,毛泽东发布进军令: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万炮齐鸣,千帆竞渡,百万雄师,锐不可挡。下南京、占上海、陷杭州。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毛泽东要用他全新的哲学和全新的政制尽快统一这片古老的国土。急电叶飞十兵切:不事休整,立即入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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