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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第1页)

进了航校,才知道“上天”原是比包扎伤口抹红药水要难千万倍的苦差。

第一堂课,老师问:“咱们的飞机全是苏联造,知道设计师的名字吗?”教鞭随便一指:“你说。”那人起立,答:“斯大林。”老师问全班:“对吗?”“对!”几十条喉咙很肯定。 “不对! ”教鞭指向赵德安:“你说。”“是,是列宁。”“对吗?”“对!”几十个喉咙改得快。教鞭把黑板抽得啪啪响:“全不对,记住,是米高扬。跟我念,米——高——扬。”赵德安在肚里小声嘟囔:“什么‘米糕’、‘绵羊’的,人家只听说苏联有斯大林、列宁这两人么,你怪谁?”

速成班刚刚摘了文盲帽,就进航校学“现代化”,等于逼着三年级小学生去啃大学的课本,尤其那些曲里拐弯的洋字码,天书似的,一念就头疼。在战场挺机灵的小鬼赵德安,才发觉自己原来这么“笨”。别人登上了“喷气式”,只剩下他还在一架老掉牙的“螺旋桨”上练。别人放了飞,给他的任务是蹲在跑道边看着陆飞机是否放下了起落架。某教官对他横竖瞧不上眼:“赵德安,你咋这么笨!多少天啦?就是头驴也该会了!”死活要将他除名遣送原部队。幸亏碰上一个好政委,慧眼识珠,坚持让他再试试。山东汉子的倔性劲上来了,十头犟牛也拉不回,给自己两耳刮发了狠:妈个×,别人也是两个球,没谁比你多一个,他们能行你为啥不行!于是,苦学苦练,死学硬练,学不会不睡觉,练不成不吃饭,“那精力体力耗费的,决不比当今什么世界冠军什么马家军差”,终于,歪歪斜斜放了单飞。落下来人们朝他拍手笑。他不拍也不笑,依然在心里边咬牙发狠:哼,看我把敌机火烧油炸了给你们看!

机会来了。 紧盯住前面的F-84不眨眼,像猎犬狠命追赶狂奔的野兔。机关炮上下左右梅花枪似地罩住打。 F-84掉不得头扭不得身,开足加力向香港启德机场俯冲。香港暗语称“狼窝”。喊着请示:“敌机钻狼窝啦,打不打?”地面回答:“不许打,返航!”再看,F-84正在跑道上缓缓滑行,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地靶”了,只消一个点射,十拿九稳,让它变成“狼窝”里的“烤狼崽”。遗憾,一架国际班机也在滑行。香喷喷的嘴边肉不敢吃哟,搞不好就是他妈国际麻烦。冲已经停住的F-84骂一嗓:操你个奶奶,下回别再撞上老子!悻悻返航。

甭管F-84是怎么下来的, 这回板上钉钉是它孬了种。山东大汉赵德安终于呲牙乐了,他以实战证明了自己确实“不比别人少个球”,证明了当初把他看成“笨驴不如”的人绝对是头“瞎眼驴”。松开安全带,并没有马上从座舱内站起来,他想再体味一下头一遭才有的感觉——在万里长空确立了自己位置、一屁股坐稳了驾驶舱内这把交椅的那份自信与自豪。

三年之后, 7月29日,四架米格17在跑道头一字排开,驾驶舱内,“头雁”赵德安不时低头看表抬头望天,满脸的焦躁外溢着更高层次的自信与自豪——不战则已,战则必胜。

天蒸锅般闷热,周身每一个汗毛孔都是一口旺盛的泉眼,汗水汩汩而出将征衣淋个精透。地勤轮流爬上来服务,掏手绢揩汗,喂西瓜摘扇,不懂诗文的赵德安突然间就来了诗兴,文采横流,脱口成章:“乌云罩头赛锅盖,跨进座舱汗满怀。天热哪有心头热,击落敌机风自来。”不想念者无意听者有心,几天后“大作”竟于某报配照片发表,题头介绍:上天飞将军,下地武秀才。赵老说:胡诌八扯的事,狗屁秀才吧。我现在念给你听,请别见笑,当时就是这么一个心情。

终于熬到天空绽开三朵绿色信号弹,发动、滑跑、升空。二十分钟后,返航、下降、着陆。带回一个激动人心的“三比○”。麻利的,就像《三国演义》里的关云长“温酒斩华雄”。

战后总结,赢在了几个“正确”上:

地面指挥正确。“这可是全体公认,没半点拍林师长马屁的意思。林虎的起飞时机、地面引导确实没的说。一句简短的‘敌人就四架,放开打’,我就再不担心自己的屁股了。摊上一个‘好地面’不容易,有的人根本不懂天空,拿着话筒哇哇乱叫,他那里差一度,我在天空上下差出几千米、左右偏出几公里。林虎这个人,水平高、能力强,平常就没废话车轮辘话,往塔台一站,句句夯在点子上。”

编队方式正确。“这个功劳属于我,也没的说。按常规动作,长、僚机应分15°夹角爬升,到云上集结。我一看不行,你想,出了云,四机相距各数千米,再靠拢集结,多耽误功夫,敌人早跑个屁了。我就在云下编队,高度一百五,瞅个云窟窿再钻上去, 既隐蔽了自己,又节约了大概十几二十秒吧,刚好打F-84一个措手不及。有人说我灵活机动,有人说我会抓战机,我说,马克思讲‘时间就是军队就是胜利’,我是按老祖宗的教导办事,活学活用,立竿见影。”

进入角度正确。“那天的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手上,那么多有利条件如果还打不上, 下来真得把脸面掖裤档里走路了。中午11点,太阳130°的样子,我们顺光他逆光,敌人不容易看到我们,我们看他很清楚,最近时,刘景泉戴着氧气面罩眯着一对小眼,真真切切。另外,一般空战谁占高度谁优势,可那天接敌时,他高度2000,我才1200,偏偏是我主动。因为敌我双方飞机都涂了草绿色迷彩,刚好海面有轻雾,海水是墨绿色,从上往下看,飞机颜色与海水差不多,不易发现目标。从下往上看就不一样了,天像一块一尘不染的蓝玻璃,敌机橡四只嗡嗡飞过的绿苍蝇,要多清楚有多清楚。所以,世界上就没有什么绝对的一成不变的东西,事物都有局限性、相对性,战场上,有时你变换战术,违背常理,反而能收奇兵之效。”

进攻战术正确。“其实,与其说我方正确,还不如说对方失误。当我发现敌机时,他在我右侧5000-6000米稍前一点位置,飞行行话叫做小距离(前后纵向)大间隔(左方横向)。此刻,如果敌机向右作小于90°转弯,间隔变成了距离,我们攻击就相当困难了。 谁知,他偏偏向右作180°转弯,正好给我们造成切半径攻击的有利条件,这是敌人战术上犯的第一个兵家大忌。很可惜,高长吉大概太激动,一串长射没打上,给了他们一次生的机会。敌人也乱了方寸丁,一看我们切半径攻击,又赶紧向左转,这是他们最致命的错误,等于把自己的背侧完全暴露了,使被弹面增大。训练中都难找这么好的角度,高长吉、张以林饿虎扑食,真是猛、稳、狠、 准啊, 一人干掉一架。 我还记得, 回来判读胶卷,高长吉击中射击距离是169。5米,张以林是151。59米。这么近,鸟枪也得把他打下来。”

正确中也有不正确。“我是距离敌机366。66米时开的火,六六大顺,这本来是一个挺吉利的数字嘛,也看见敌机身冒着火花往下掉,我以为他完蛋了,太高兴太激动吧,一楞神,妈的,兔崽子没栽下去,超低空擦着海面跑了。把我懊恼后悔难过的呀,没法说啦。飞行员逮住一次击落敌机的机会很不容易,如果你把握不住流星一样闪一闪就没影的战机,就像奥运会上运动员临场失手一样,对不起,金牌四年以后再见吧。遗憾,这之后我又飞了两个四年,命中注定,这辈子再没有将敌机击落的机会啦。”

有时,命运是一位崇拜英雄的美人,她在英雄面前洒满鲜花,铺出一条没有飞机也可直上青云的通衢大道。几年间,赵德安由副团长而团长,副师长而师长,而且,那路似乎还有继续伸展延长之趋势。谈不上心花怒放,不等于没有雄心勃勃,赵德安玩命工作的宗旨就是一个:在有生之年,圆了亲手将敌机击落的梦。退一步讲,也要以自己团队击落更多的敌机来补偿。

有时,命运又成了反复无常的小人,被捧上了天的英雄千万留神,稍不小心,满目姹紫嫣红就变成了一片荆棘丛生。空战够眼花缭乱吧,但比起“文化大革命”,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关键是, 空战再乱乎,你也一下子就能分出敌我来,而身处“史无前例”中,所有的人都是“一颗五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赵德安还没修炼出火眼金睛,脑袋瓜就更显得不够使了。事情逻辑就是这样,吴法宪是空军司令;空军司令讲林立果可以调动一切指挥一切;“两个一切”大驾光临,谁敢怠慢,吃饭、喝酒,三杯下肚,糊涂出口,就讲了些诸如“坚决服从指挥、调遣”一类当时看没啥日后看了不得的昏话;温都尔汗一声爆炸,广空成了“重灾区”,“英雄”在九天之上摔了个仰八叉,跌落尘埃,“比被敌机打下来还惨”;先审查,审来审去没有啥,又到干校劳动,又到工厂劳动,别人整天垂头丧气哀声叹气,他照吃照睡照锻炼,“想一想小时最大的理想是吃饱饭,不论咋样我都知足了,知足者常乐”;熬了一个“八年抗战”,盼来十一届三中全会,重新审查,结论“一般认识问题”,于是苦尽甘来,官复原职;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两年后——1983年正式离休,由飞机场直接退到了门球场;十年间,以当年学飞般的刻苦和勤奋钻研门球,球技已至炉火纯青,“除非刮大风下大雨,不论上午下午,礼拜天节假日,你都能在这个球场上找到我。”

该谈的都谈了,我已无话可说,最后,没话找话地问了两个不着边际的傻问题,为何如此愚笨拙劣,我也弄不清。

第一问:您对建设现代化的中国空军有何想法吗?

答:没想过,整天都想门球了。这么说吧,反正我们那时的飞行员好得很,很单纯,艰苦不怕,党叫干啥就干啥,心里只有毛泽东思想。现在什么都是金钱了,不知将来打仗打下一架飞机来是不是也要给钱?党、国家、军队,叫我说,千万别离开毛泽东思想,离开不行的。现在的飞行员,住的像豪华宾馆样,空调、电视,操他妈,不得了呀……

第二问:您干嘛这么专心致志持之以恒地打门球呢?

答:个人爱好,锻炼身体,延年益寿。不是吹牛,他奥运会敢分年龄段设门球项目,六十岁以上组的冠军,就是我这个队!

已经道过“再见”,我还是远远站定,看老人们打球。显然,是赵德安的队再次获胜,他像孩子一样把击锤抛向空中,接住,绕着场地,跑、跳、笑。

我也笑,为了老人欢乐而幸福的晚年。但,笑得多少有点干涩和勉强,因为,我读到了一部英雄史诗能够使人微笑却不再使人激情的末章。

真的,现在在世界体育竞技场特别是奥运会上拿奖牌最时髦最英雄了。萨马兰奇先生为什么不设门球项目呢?不然,六十岁以上这面金牌肯定是咱中国的:

或许,到了那时,人们会重新想起“赵德安”。

9

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气朗天清,风和日丽,一架来自香港的大型客机在北京首都机场徐徐降落。旅客中,有一位年近七旬,华发斑驳的长者,在入境处,他双手向验证小姐恭敬递上“台湾同胞返乡探亲证”。小姐熟练轻灵地盖上准予通关的印章。那双布满褶皱、青筋暴露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微微抖动。

证书显示,持有人名姓:汪梦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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