毳幕乡心对月明,严霜九月冰初成。
无边大漠千营静,卧听铁骑啮草声。
勿论写作背景,就诗论诗,确有一些唐时边塞诗的气魄和壮伟。
又如,金门旧城有口宝月古泉,小小一口古井,数百寒暑以来,它一直是酿造著名的“金门高粱”的泉源。赵家骧常到此饮酒赋诗。在泉的一面大理石影壁间,留有他运笔不俗的手迹:
为爱金门酒,来寻宝月泉。
故乡胡岁月,此地汉山川。
两担坚前垒,九龙淡远烟。
沙场君莫笑,一醉勒燕然。
何等的潇洒和狂放,好酒出好诗,好诗配好字,足足实实的太白遗风!只是,把大陆称为“胡”,而把金门比作“汉”,无论如何也欠妥贴。
诗言志,在“古宁头大捷”三周年纪念日,赵家骧又泼墨抒怀:
天阴闻鬼哭,碧血古宁头。
散卒心犹赤,哀军泪不收。
万方飘落叶,一战转狂流。
吾土吾民在,男儿志未酬。
好一个“男儿志未酬”!为了信仰和主义而视死如归的情愫,还记录在他的另一首《忠烈崇祀》五言中,此诗作于北太武山国民党军阵亡官兵公墓墓成之日,诗曰:
驰道直如发,崇功忠烈祠。
馨香名氏重,俎豆鬼神知。
振起中兴旅,还悲未捷师。
成功期后死,呵护动灵旗。
音韵格律,平仄对仗,工整有序,无可挑剔,显现出赵将军不薄的文学功底。由此可见,国民党绝非草包杂凑的政党,其中不乏赵将军般多才饱学之士,他们只是倒霉在了看错了大方向站错了队上,才使得“中兴旅”始终难振,“未捷师”只能常悲。
赵家骧写给夫人的最后一信上说:“现匪正在蠢动,我侪正聚精会神坚守着,愿天启契机,共迎反攻之胜利……”然而,他没有迎来“胜利”,却迎来一块叫他魂归西土的弹片。否则,他一定会于哪一年的“八·二三”纪念日,又有好诗佳句问世的。
赵家骧被葬于澎湖。“成功”仍然遥遥,“后死”的宏愿总算得以偿付。
炮战发生,台湾“国防部”战情中心频频以载波电话询问状况。胡琏赶紧清点,“高级长官”死活都有着落,唯有副司令官章杰下落不明,经多方查询,也都没有结果,这种生死难定的情况,依惯例,只好报称“失踪”。直至第二天黎明,在水上餐厅附近发现炸碎的骨碴和章杰若干残碎遗物,并经其传令兵辨认,方证实确已死亡。并可以推论:有一发炮弹不偏不倚直接命中他本人或就在他近旁爆炸,无数弹片一瞬间便将他干刀万剐、粉身碎骨了。
章杰为飞行员出身,参战多为对地面扫射轰炸,无空战击落纪录,靠老资格和与人无争得以升迁,在国民党军中算不得杰出者,名气不大,仕途也不再看好。其夫人张延芳女士回忆:那天,她就像有预感似的。晚餐前,她正为孩子们洗澡,大女儿却将一朵白色的茉莉花插在头发上,她发现后,曾怒责了女儿。当时她就感到不适,心里怔忡不定,第二天一早,便得到了夫君身亡的消息。
炮火无情。夫人悲恸欲绝,章杰死不见尸的结局也令台湾、金门许多人感叹唏嘘了一阵子,但他毕竟很快被遗忘,鲜有人再提及他了。
吉星文则大不然了!
任何一种版本的中国近代史,都会大书特书:1937年“七·七”事变,中国守军在芦沟桥头和宛平县城打响了八年抗战的第一枪。而率部苦战二十九个昼夜、使全国人心振奋、世界为之瞩目的宋哲元部三十七师二一九团团长吉星文,也以极具光彩的抗日英雄形象,走进中华民族最为悲壮辉煌的一段历史。
抗战期间,吉星文坚持与士兵同甘共苦,穿草鞋,吃干粮,常常以一块大头菜、几个冷馒头果腹,且跋涉千里,丝毫不以为苦。他的士兵,每人背一把鬼头刀,惯肉搏夜战,令日伪军闻之胆寒,从此,一曲雄壮的“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遍了中华大地。吉星文作战尽管勇猛,但因杂牌军背景,不是黄埔嫡出,长期以来官阶升而权不重,只能在权力中枢的外围打转,很难迈进“总统”心腹圈子一步。据说,吉星文早就憋一口气,在澎湖接到平调至金门令后,欣然前往,决心在最前线再干出个模样给世人看看。临行前,其四岁小儿曾拉着他的衣服叫他早点回来,他只是亲一亲儿子的脸蛋笑一笑,并不知此一去便再无返期了,
大陆一炮将吉星文打死,这还了得,台湾方面抓住把柄不放:“中共永远洗不清民族罪人的骂名!”
打死了曾是民族英雄的某人即为民族罪人,这是一个不能成立的简单逻辑推理,如成立,那么早年把吉星文带出来当兵,并给予他深厚爱国主义影响的他的叔父吉鸿昌,则更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抗日英雄,后因坚决抗日而遭国民党逮捕枪决,骂名不知当属何人?杨虎城、张学良两位民族英雄,一个早早惨死于歌乐山下,一个长期幽闭于孤岛冷宅,骂名不知又属何人?
追根溯源,1958年的隔海炮战只不过是1946年开打的那场战争的延伸和继续。战争双方,从统帅、将军到士兵,哪一位不曾都是响当当的“抗日英雄”?应该说,发动内战让刚刚历经血火的“抗日英雄”们骨肉相残自相杀戮者,才永远难洗历史的骂名。
吉星文是在向水上餐厅匆匆走去的途中为密集弹片所重创的。急送医院,立即手术,将弹片逐一取出,又调来一排兵献血3000CC,伤情稍加稳定,院方认为已无大碍,但不知腹内仍留有一极微的碎片扭转入肠,三天后发生腹膜炎而终告不治。
吉星文在澎湖副司令任上,澎湖林投公园军人公墓落成,吉和另一位副司令祭奠时开玩笑说:“我们当中,不知谁将先躺在这里?”
孰料,还是吉星文自己捷足先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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