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活心肝生生的摘了去。
再说爱奴一夜同花氏睡着讲闲话,忽然想起郏氏的事,向他道:“你道大奶奶这淫妇该杀不该杀?我动那一夜,听得他向二相公说老爷那老禽兽同他也是厚间。这没廉耻的淫妇,公公媳妇也做这样的事。就是骚极了,宁可偷别人也不肯偷公公。”花氏听了,暗想道,倒是老爷奸我的话不曾告诉他。若他知道,把我也看得不值钱了。这夜两人高兴了一番,正然睡熟。花氏梦中忽然一惊跳起,爱奴也惊醒,忙一把抱住,道:“你怎么了?” 花氏定了半晌,方说道:“我梦见姆姆房中那丫头,一身鲜血,来向我索命。骂我说不是我私通了你,如何得害了二相公同姆姆。因你杀了他两人,故此才又杀了他。你的一死不消说,连我也放不过。我再三求告他,他决不肯放。向我身上一扑,一惊醒来,魂都几乎吓掉了。”爱奴听说,心中也有几分害怕。只得勉强安慰他道:“这是心上梦,理他做甚么?” 口虽如此说,心下未免怀着鬼胎。那花氏日间间或陪公公,夜里每宿伴爱奴。过了数月,竟怀了孕,也不知是那一个的种。渐渐丰肚。那花氏要把公公奸他的话说与爱奴,或商量出个法子来,竟往阮大铖身上一推,谅阮大铖自然替他想法。
花氏因前爱奴说郏氏的话,他硬口怕羞,不肯说出。但向爱奴道:“这怎么处?若露了出来,就不好了。”那爱奴问他要了几钱银子,寻了些打胎药来。吃了数剂,毫无效验。爱奴道:“如今没法了,只有逃走一着。他一个官宦人家媳妇跟家人走出,决不好报官访拿。苟雄同马六姨不是样子么?我同你到他乡外府做一对夫妻过日子去罢。连丫头也带了去,万不得巳卖了他,做盘缠也好。”花氏一来无可奈何,二来他心中实爱爱奴,憎嫌公公老了,便依从他。问那丫头,丫头恐主母走了,追问他起来,可有不知情的?也情愿同去。遂将细软打了两个大包,爱奴背了一个,丫头背了一个。花氏包了头,穿了丫头的布衣裙,三人悄悄开门而去。
次早,管门的人来开大门,见重门洞开,吃了一惊。走了进来,层层门都开着。见花氏的房门也大开,叫了两声,不见人影。入内一看,见满地旧衣服,东西撂得乱三搅四,主婢二人都不见了,忙上去回了阮大铖。阮大铖又吃一惊,命查。家人说爱奴也走了。阮大铖虽知是他拐了去,但家奴拐去儿妇,说不出来,只暗暗通知了亲家。
这花氏的父亲花知县也是个在闲乡宦,听得乃爱演了红拂记,可还说得出一句话来?当年司马懿假瞎,他也只好假聋罢了。可笑这阮大铖奉承魏珰,做了多少恶事,富贵二字不曾图得一件。积作得一个正妻,两个儿媳妇,两个美妾,一个爱女,都报应做出这等好事。他不但不知警省改过,心肠愈丑愈辣,后来便见。
且说那爱奴同花氏并丫头偷出了大门,天尚未明,觉得眼前一个黑影拦拦挡挡。及走到了跟前,却又不见。【显报则说明易晓。此等是隐隐忽忽报应,看者须知。】爱奴心中甚是疑影。每常是走熟了的路,此时昏头昏脑,总看不清街道。直至东方大亮,眼前黑影不见了。【向花氏梦中索命是他,花氏腹中之物也是他,此时黑影也是他。此时作书者暗含报应,不肯说得活现,恐人讯说鬼话也。】才走出了水西门,要雇船往上江去。因见来往的人络绎如织,恐遇着熟识,心下未免惊慌,面上的颜色便有些变异。不想正遇着几个捕快出城拿贼,见他三人既无行李,只背着两个大包,,慌慌张张,见人都有惊惧之色。又见花氏虽布衣淡妆,面孔非贫家妇女,知是逃走的人,上前一阵盘问。那爱奴是心虚的,面容失色,嘴中话都说不清白。那花氏同丫头脸如白纸,浑身抖战。
捕快将他三人带到一个僻静小庙中,把爱奴拷问起来。他忍受不得,方说是阮大铖的家人,拐的一个是幼主母,一个是丫头。他众人又问花氏,花氏今虽做了淫奔的妇人,当日也是宦家的闺秀,何尝见过这些恶事?他先见拷问爱奴的那些非刑,魂都没了。恐怕拿他也拷问起来,二来冥冥中也有个神鬼。那郏氏、阮优虽有可死之道,而爱奴非杀他之人。况爱奴、花氏罪更浮于他二人之上,岂有逃脱之理?花氏遂将如何通奸起,如何遇上阮优,如何将他责打,如何杀了他丈夫嫂子丫头三个人,又如何通奸有孕,才逃了出来。【阮大铖造化,到底亏他害羞,不曾说出也。】鬼使神差,细细说出。捕快遂带到县中,详细禀知。知县先问花氏,花氏又细说了一遍。然后问爱奴,也不曾用夹棍,也就一一招成。二人画了供,知县将爱奴打了三十收禁。花氏因有孕免责,也下了女监。丫头交与官媒保出。申报了上司,上了本。爱奴因奸杀害家主,问了凌迟。花氏虽非同谋,知丈夫被杀不首,反与爱奴通奸私逃,与同谋杀夫罪等,也问了剐。阮优、郏氏叔嫂通奸,律绞,已死勿论。丫头免议,并赃物给还原主。
爱奴到了监中,众禁子一来因他无钱打点,这是第一件。二来恨他凶恶,日钻夜押,受了无限苦楚。【此因无银打点耳。若有钱,彼奉承不暇,何恨之有?】花氏又带上了两个禁子,【此极写禁子之恶。】每日每夜上下口都有得受用。等他养过了娃娃,才带他二人到了市上。上了木驴,受用了一剐。临刑的前一夜,爱奴、花氏同梦见郏氏的那丫头,笑容满面,向他抚掌道:“你们也有今日。”二人醒了,自知死期一到,欲悔从前,已是无及。再说那知县差人去叫阮家来领丫头赃物,阮大铖回书都不要了,任凭发落。知县命将丫头官卖,赃物入库,那也就是他囊中之物了。
且说花氏的这一件事,也是眼前报应的一重公案。【这一部书讲淫亵的事,千言万语总不过归到报应两个字。看花知县这一重公案,似乎赞笔,可以不用。然是一个要紧报应,亦可警掌刑名之辈,勿谓其为蛇足也。】他父亲花知县,名叫花翩,倒也是一榜出身。做官虽不甚贪酷,却任性多疑,凡事偏拗。【为官者任性已大误,再多疑偏拗,焉有不枉杀民命者?】他问公事,若任性起来,凭着幕宾朋友百般劝戒,他再不肯听。人知道他是这样个倔强性子,也就没人肯苦口劝他了,因此上地方上的百姓也吃了他许多的亏苦,含了无限的怨恨。且把他的事略叙一两件,便知他的为人了。
他县治中有个百姓叫做司新,家虽贫寒,却识字知书,心地奸狡。【嗟乎!读书识字,原图效法圣贤,若读书但能奸狡,读之奚益?】他有一座祖坟,与一个土财主名钱泰的山地相邻。他欺心想谋这钱泰的地扩充他家的坟山,因使了个奸心,弄了几块大砖,写了基址界限,倒写了数十年前的月日,用刀镌刻了,暗暗埋在钱泰的地上。也过了十多年,钱泰的妻子死了,就请地师在这块地上点了穴,要来安葬。司新争执说是他家的坟山,不容下葬。两家争竞起来,司新便到县中去告,说土豪恃富霸占穷民坟地。
钱泰倒运,刚刚撞在花知县手里。花知县一接了状子,便疑心钱泰是财主欺压贫穷,霸占是实。随拘了钱泰来问。钱泰禀称:“这是小的几辈传流的山地,山邻皆在,非强占。况还有当年买地的文约为据,上面写着与司家的坟地为界。”花知县命取了原契,并众山邻来问。次日,又审众山邻。异口同声都说:“小的们素常听得说是钱家的是实。”花知县问司新道:“众人都说是钱泰家的地,文书上地界又写得明白,你如何告他霸占?” 司新禀道:“老爷天恩。他倚富欺贫,想白占小的的地,小的可敢赖他?文书上虽写着与小的家的坟地为界,但那一片全是两家的地,并不曾写着亩数长尺,如何做得准?这些山邻都是他买出来的硬证,总求老爷上裁。”
这花知县先有个疑团在胸,听了这些话,越疑钱泰霸占,却无可为凭。踌躇了一会,忽问司新道:“你说的固是。但你执定说是你的,可有甚么凭据么?” 司新说:“小的父亲在日,曾向小的说,坟山后来恐有人吞占,山地界址都有砖字埋在地下。虽向小的说了埋的地方,却不曾眼见。年深日久,不知可还有没有了?” 花知县道:“这就是凭据了。纵然年久,必定还有形踪。”随差衙役押他众人同去眼看刨挖,果然在疆界上挖出几块砖来。钱泰所点之穴却在司家砖界之内,差役回衙呈上。花知县见了那砖非一日之物,字迹尚还可辨,心中大怒,以为钱泰霸占是真,重责二十板。众山邻各责十板,将地判还司新。你道这节事可是他疑心的偏处。
这还是小事,还有一件人命大案,被他任了性,将一妇人受了极刑,更是冤枉。那时有一个百姓,姓于名鲁,是个孤丁。他不但生性愚卤,且形状鄙猥,百无一能,以卖莱为生。他父母在日,替他娶了个妻子汪氏。这汪氏虽是穷家之女,却生得一貌如花,竟有七八分姿色。他嫁了于鲁,甚是贤慧,并不憎嫌丈夫。他家租了一间临街的房子住着,后边又没院子。这妇人泼水倒浆,少不得往街上去倒。他少年嫩妇未免怀惭,在门内往外一泼,便撤身进去。不想活当有事,一日正去泼水,一个人在门口走过,泼了那人一身。汪氏情知理亏,一个脸绯红,忙陪笑道:“一时失错,大爷不要见怪。”
那人是个标致少年,穿了一身华服。他姓宋名奇生,生性浮浪。家中有数千金之产,才二十多岁。因娶了个奇丑妻子,两不相睦,时常在外三瓦两舍嫖妓宿娼,淘碌容虚。现在弱病在身,还不知检,犹自贪欢。【有此数句,伏后交合即死之故。详细。】这日在此走过,不想汪氏泼了一身脏水。正要发作,猛回头,见是这样个妙人,遍体酥麻。见他有自愧之色,忙陪笑,低声道:“失错何妨?若不嫌弃,不妨再请泼些。”不住望着嘻嘻的笑。汪氏见他话虽轻薄,却是自已的不是。又见他俊清和善,也微笑了笑,【这一笑笑得不好了。古云:怕闲汉。任有烈性女子,禁不得有闲汉勾挑,无有不坏了事者。即此五件事中小闲二字一理也。是妇女但此一动心,则不可复制矣。】缩身进去。那宋奇生还不住回头望着去了。谁知这一泼,把个宋奇生的魂竟泼在了他家,一日不住的五七遍在他家门口走。总不见这妇人的影儿,倒看见一个时常在他家卖花翠的老婆子。
这婆子姓密,因他有一张好利嘴,众人借他的姓起了一个混名,叫做老蜜嘴,就在这妇人的紧隔壁住。宋奇生满心暗喜,到家忙叫家人请了老蜜嘴来。到书房让他坐下,袖中摸出一封银子进他,道:“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托你去做,若替我做成了,谢你纹银二十两。这是五两,先送你发个利市。”那老蜜嘴欢喜得了不得,满脸是笑,说道:“大爷有甚事,只管吩咐。我若力量做得来,再没有个不尽心的。”宋奇生便将隔壁那妇人如何泼了他一身脏水,如何望着他笑,【一笑之祸。】要求他做个马泊六之意,成全此美事。这老蜜嘴与汪氏隔墙,来往甚密,汪氏常有事烦他,他从不推辞。汪氏感他的情,认他做个干娘,两人甚是和美,无一日不见面。今听得宋奇生这话,心中暗道:这妇人同我住了这几年,从不曾见他走甚邪路。又是干女儿,这话如何开口?便推辞道:“这人是我紧邻,夫妻和睦,从没有听见他有甚么坏事。这个我不敢许。”宋奇生见推托,忙道:“你的蜜嘴是有名的。你若肯尽心,一片甜言自然说得动他。若是嫌少,事成了我再加十两谢你。”老蜜嘴一年卖花所赚的钱不过只够养家,何尝见过这些银子?听见许他三十两,利欲熏心,遂转了念头。便道:“这银子大爷且收下,我去探探他的口气,看事成了再来领赏。”宋奇生大喜道:“你若不收,便是推辞了。只管拿去,我专听好音。”那婆子也就笑纳。回到家中,就到汪氏家来。汪氏连忙让坐,说了一会闲话。婆子忽然笑说道:“我看天公甚不公平。你这样个标致聪明的人,甚么上样的丈夫配不得,却嫁了这样个女婿,傍人也替你叫冤屈。我娘儿们说话,你不必掩藏,你心里可想相与个趣人儿么?”汪氏道:“一来是我前生造下来的命苦,二来我父母虽穷,也是清白人家。若做些外事,丑名一扬,不但一身名节丧尽,连父母的脸面都没有了。”婆子笑道:“听你这话,是个顾羞耻的好妇人了。怎么有个标致后生说你有情意到他,想念你了不得,托我来探你的口气。”汪氏红了脸,含羞怒道:“这是那里的话?是个甚么人?”婆子笑道:“你不要发急,事情必有个缘故。一个少年的财主姓宋,是我的一个大主顾。他向我说那一日在你门口过,你故意泼了他一身水,【故意二字妙。】还笑着对他说话。他想得你梦魂颠倒,故托我来探你的话。据我想起来,你两个正是郎才女貌。若果然相爱,我替你引进。”汪氏听说,知是前日那人了,答道:“我那一日失错,泼了他一身水,并非有心。因为得罪了人,只得腆着羞脸陪罪是有的,何尝有甚私情私意?妈妈不要听他枉口拔舌,不要理他。”
那婆子见说不进去,只得到宋奇生家,将妇人的话详细回覆,原银缴还。宋奇生不肯接,再四央求道:“你只管收下,再看机缘。全仗你的力量,我决不敢忘你的恩。”那婆子也就收了,应诺而回。
且说那汪氏自听了婆子一番说话,少年水性,未免动情。暗想道:这人倒也是个多情的。我泼了他一身水,不但不恼,倒反爱起我来。但说我是有心勾引却是冤枉。看他年少标致,若嫁了这样个丈夫,也不枉为人一世。心作此想,未免就有个相感之意。
不想这宋奇生因不见老蜜嘴回信,眠思梦想,废寝忘餐。他素常身子怯弱,就病倒在榻。他因夫妻不睦,便在书房中养病。一日,叫了老蜜嘴到家,说道:“这妇人是我前生的冤家,我这条命眼见是他送了。”床头取出一封银子,道:“这是二十五两,送你老人家。烦你去向他一说,他若肯救我的命,便是我的大恩人了,我竭力照看他。若断然不肯,是前世无缘,只得凭命罢了。但愿你尽力去说,成不成银子都送你,我后来还有重谢。”
老婆子得了这一大包银子,欢喜无限,就别了回家。又到汪氏家来,便将宋奇生如何因想念他成病,看看待死,托他来求救。他把宋奇生的话详细达上,又再三怂恿道:“我们这样人家,料道贞节牌坊轮不到。若相与了这样个多情多义的人,且落个后半世快乐。你不要痴了。”这妇人素常心不动倒也罢了。前次听婆子说宋奇生想念他的话,也感动了些。今又听说因他病重,又听说照看他一家的话,便动了个知已之感。虽然不曾许出口来,但红了脸,又不做声,只叹了两口气。婆子见这光景,知他心软,便抽身出来,到宋奇生处将前话说了,道:“我看他虽不做声,已有肯意。你明日可挣挫到他家,苦苦哀求,包你的一箭上垛。便是一时变脸,我来解救。”宋奇生听了,一心欢喜,病竟好了多半。
次日打扮光鲜,到老蜜嘴家打了照应。看看街上无人,竟走入妇人家来。汪氏正坐在窗下做针指,忽见宋奇生推门进来,便道:“你这人非亲非戚,到我家来做甚么?”宋奇生忙把门关上,到跟前双膝跪下,低声告道:“向日蒙你垂爱,【此句妙,便把有心泼水赖在他身上。】我为你一病到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