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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舅要我还俗,辅佐他处理国事。”
“啊?你肯定不答应吧?”要不然就没有后来的大翻译家了。
“你如何得知我不答应?”他探头看我,目光炯炯。
“因为你是鸠摩罗什啊!”
这话估计也只有现代人才能明白,所以我赶紧改口:“因为从近来讲,你希望通过修行自我解脱。了生死,离贪爱,到达自我修行的最高境界。但是从远来讲,你更希望能凭己之力,度化更多人,做到普渡众生,成佛济世。”
在大漠里我跟他曾经谈论过理想。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鸠摩罗什,所以我不敢乱说。现在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也读过他的传记,我当然知道他在迷茫什么。
我一直觉得佛教是个很有意思的宗教,佛教高僧其实都是哲学家。
佛陀释加牟尼死时并没有留下可以奉为标准如同基督教《圣经》伊斯兰教《可兰经》一样的经文,那时佛教也只是印度众多宗教里不太显眼的一支。而且从佛陀时代开始,佛教就已经有分支,比如佛陀的堂弟提婆达多,就另立门派。
佛陀的弟子,每个人对教义的理解也不一样,思想独树一帜的,就写本经,立个宗。所以几千年来,佛教内部宗派林立,各种经文可以让人两辈子都读不完。大乘小乘密宗只是大分类,小分支就更多了。小乘就有什么雪山部,说一切有部。中原的大乘就有天台净土法相华严禅宗。再看看信奉密宗的藏传佛教,格鲁宁玛萨迦葛举,黄教红教花教黑教,搞得我在西藏旅游看了好几本书还是晕里吧唧的。
说了半天其实就是为了说明,为什么佛教有那么多宗派?
那些建宗的得道高僧,其实都是些高智商的哲学家。佛教很能吸引那些高智商的哲学家。想想如果你有普通人不能比的智慧,有普通人达不到思维高度,你可以在不违背基本教义的大框架内把你的人生观价值观你对精神世界的理解通过宗教的方式表达出来,让万人景仰跟随信奉,这是一件多伟大的事啊。对佛学家来说,能够集毕身所学,写成论著,自成一家,便是在佛学领域里最大的成就。
罗什的智商那么高,善于思辩,是个不折不扣的哲学家,他当然也希望能成为万人的精神之师,引导芸芸众生到达他认为的绝对彼岸。眼下的他虽然只有十三岁,怕是早已建立了这样的人生观价值观了。
我正在想那些有的没的,怎么觉得半天没声音了呢?这才注意到他怔怔地看我,嘴角微颤,眼底居然泛出一片刺目的光。是赞赏,是感动,更是得遇知音的欣慰。
“艾晴,罗什何其有幸,能在芸芸众生中遇见你。”
我尴尬地扯嘴露一个难看的笑。这绝对是因为我读过关于他的记载,我知道他初学小乘但后改宗大乘。我那番言论,不过是把小乘和大乘的大致区别背了一下而已。而之前,他也流露出困惑,所以我能推测出他现在犹豫的,正是改宗问题。
“艾晴,还记得在沙漠那夜,你曾问我为何出家么?”
他的眼神越过我,飘向远方。我赶紧坐正身子,洗耳恭听。
“母亲在我七岁那年出城游玩,看到坟间枯骨纵横,猛然悟到,贪欲乃一切苦难的根本,欲望之火猛如地狱之火,终究会将一个人烧成白骨,零落荒草间。她不想再受无尽的煎熬,便发誓:若不能剃发出家,就不吃不喝。父亲最初不同意,母亲便真的绝食。直到第六天晚上,母亲气如游丝,仍不肯进食。父亲害怕了,只能答应她。母亲怕父亲反悔,执意要先落发,才肯咽下食物。第二天她便受戒了,搬出家,住进了王新寺。”
他的传记里就有耆婆为何出家的记载。轻轻点头:“所以你就跟着母亲一起出家。”
他却摇头,两眼盯着微微摇曳的油灯芯,似乎在回想什么。“母亲出家后我因思念过甚,常常到寺里探她。她跟着大师们习经时我便坐一旁听。不知为何,那些经文我只要听一遍,便能背诵,人人称奇。寺中高僧佛图舌弥问我所背之偈,我皆对答如流。他赞我是佛门伟器,便跟母亲商量,欲收我为徒。”
他的早慧是出了名的。记得他的传记中便记载他七岁出家时“日诵千偈,每偈有三十二字,共三万二千字”。想想看,一个七岁的儿童每天背三万两千字,还是那种难懂的佛经,也就爱因斯坦,霍金能比了。我估计让他背圆周率,准能破吉尼斯记录。
“所以母亲问我是否愿意出家。我知道出家能跟母亲在一起,便答应了。”
我一听有点愣神了。是啊,无论他多聪明,也还是个离不开母亲的幼童。这个出家的理由,多简单。而他的一生,在七岁便因这一点头,一锤定音。
眼光从油灯上飘开,看向我,眼里的迷茫水雾再次浮现:“你上次问我为何出家,我却发现,真的不知如何作答。为了能跟母亲在一起?我已经不再是七岁幼童。再过几年,我便要受大戒,真正遁入空门。可是,我最近几乎每晚问自己,为何出家。”
“那你想通了么?”我小心地问。
“以前习法,师父们告诉我,要通过修行,自我解脱,了生死,离贪爱,才能到达彼岸之涅槃。我在罽宾便跟随得道高僧盘头达多习小乘佛法,有四百万言,都是讲如何修行得证大果。可是……”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无意识地扳手在身后,消瘦的背影孤清寥落。虽然尚年少,已经显出未来佛学大师的雏形。
“一路回来,见白骨野于沙漠,盗贼四下伏没,百姓困苦不堪。我便在想,我个人固然可以通过修行得道,可是他人呢?那些盗贼却是依旧为非作歹,百姓依旧受生老病死苦。我习佛法,究竟为何用?”
我也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柔声说:“小乘出世,大乘入世。所以你接触了大乘,就觉得大乘教义更符合你的心性了。地藏王菩萨有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是否想像他一样,渡人而非渡己?”
他迅速转身看向我,眼露赞许,脸上倏然明朗:“是,艾晴。在疏勒时我师从须黎耶苏摩,第一次触及大乘,便深深折服。这些日子里,每日与你相处,听得你对大小乘用片语既能参透其意,我更是心向往之。只是。。。。。。”
他脸上扫过一丝不快,闷闷地吐气:“回龟兹后,凡我提及大乘,师尊们都斥为外道谬论,罗什无从学习,深以为苦。”
我能理解他的苦闷。龟兹信奉小乘几百年,在佛教初期大小乘的纷争又很激烈,大乘在当时传播,决不是佛教内部的主流,而是极少数“积极分子”的“作怪”行为。所以,可以想像他在整个大环境中如何无奈如何挣扎。
“罗什,其实大乘是在小乘上发展得来,两者并不对立。佛陀创佛教,是为反对婆罗门教,反对种姓制度,所以教义简单。修行方式参考了当时流行的苦修,讲求个人努力,求得解脱。可是时代在发展,小乘局限便显露出来。”
踱步到他身畔,诚挚地看向他:“小乘是‘自了汉’,要解脱必须出家。出家人不事生产,也无后代,若每个人都出家,长此以往,国家无法生存,人类便亡。所以当佛教跟世俗权力产生矛盾,便有大乘出来改变弊端。”
我抬头朗声说:“而大乘却是渡人,你只需膜拜诵佛,便能成佛。这样,不用出家,居士也可以成佛,就能解决人与生产的矛盾,居士可以结婚,也就解决了人类繁衍的问题。所以,佛教能被当权者接受,才能流传更广,有更多信徒。即所谓佛光普照,普渡众生。”
他听得有些呆了,陷入沉思。我不知道他能了解多少,我纯粹是从宗教与生产力,与统治阶层关系上论述。再添一句:“罗什,你欲改宗大乘是对的。大乘更顺应时代发展,能解决更多数人的精神需要。”以他率达趋新的个性,大乘渡人的思想更适合他,所以最后他选择改宗,也是必然。
他抬眼看我,略带稚气的脸上仍有丝顾虑:“那中原汉地呢?汉人会更接受大乘么?”
我笑:“那是当然。大乘佛法会在汉地广为流传,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