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迟蓝在二十年前接那项工程时就认识了,他的性子我那时候就看得一清二楚——迟蓝是个连重要的家人去世,都不会流一滴眼泪的人!
二十年前砂想寺工程时出现的,不断变大的红色瘢痕;以及那个时候辞世的,大将作的亲人——以最重要的东西为代价换取力量本是与彼岸眷属定下契约的惯例,木工头一席话加上不断作祟的白影,就更让我和冰鳍认定,说迟蓝和寺里某件供养品扯上什么关系,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难道,所谓实现野心的代价……就是亲人的命?”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醍醐刚想接话头却被小舞打断了,她紧握起拳头:“你们在怀疑什么!我知道,我知道大将作不可能做那种事的!”
“他们说得没错!”冰冷的声音突然横插进来,在场的每个人都条件反射的倒吸一口凉气——这下可糟糕了!不用看也知道,站在我们背后的就是那个迟蓝大将作啊!这家伙实在神出鬼没,看样子我们背后议论的话都给他听去了……
大将作慢慢踱到我们对面,细致的五官结了冰一样紧绷着,那片胎记却红得像随时都会沁出血来似的。他看也不看我们,随手将一个小罐扔到小舞的脚边:“说得没错,我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害死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他本人都承认了,可小舞还拼命想解释什么,慌忙伸手去拉大将作。这一刹那白发的影子却突然以前所未有的狂态铺散开来,漫舞着遮天蔽日,连空气都像混进了干燥的粉末般,变得混浊呛人。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耳中清晰的传来大将作不近人情的怒骂声,可意外的是他斥退小舞的举动竟平息了白发的骚乱,视野云开雾散的那一刻,大将作已经走远了。
“看起来是嫉妒心很强的妖怪呐……”我挥开眼前残存的雾影,正要对执迷不悟的小舞晓之以情动之义理,却发现眼泪都已经在她眼眶里打转了。
“我知道大将作是温柔的人!因为能做出那样庭院的,一定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人!”话一出口,小舞就控制不住的大哭起来,她一边抽噎着一边还断断续续的诉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的头脑不好,如果说有优点的话,那就只有打架厉害,讲义气什么的了。虽然有很多朋友,虽然每天也过得很快乐,可是总觉得好像缺了什么。后来高二那年的一天,我被妈妈拉去夕光寺拜佛……”
小舞反复地说着“我不太会说话”,努力向我们传达自己的心情。她的确不那么伶牙俐齿,但我们已经看见了——在那初春的寺庙,寂寥的黄昏时分,迷路的少女游荡着,像每一个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人一样百无聊赖,她漫不经心的转过大雄宝殿内佛像昏暗的阴影,突然面对着沐浴在金色夕光里的小小禅庭。空无一人的院落里,青砖小径承着零星飘落的黯淡枯叶,以若即若离的姿态延伸向入口;小路的一边是僧房精舍,另一边则是整片丰厚的苔藓,其间凌乱散布着稚拙的顽石。禅庭里再没有其它花木,只在最幽深处,静静绽放着一株沉丁花。那团团簇簇轻粉似的花球,被镶了金边的狭长绿叶小心包裹着;偏西的阳光拉长了繁密枝条,将它疏疏朗朗的画在粉墙的苔痕雨迹上;类似柑橘的清爽芬芳,悄无声息地融入这微温的夕照之中……
像等待着什么似的庭院,像怀念着什么似的庭院,像拥抱着什么似的庭院……
这一刻,不知为了什么少女忽然泪流满面,也许是因为看见了化为这禅庭的某个人深藏的心情,或者是看见了偶然透过时间的浓雾,惊鸿一瞥地展现在自己面前的,幻象的未来……
“后来我打听到做夕光寺庭院的人就是迟蓝大将作,从那天开始我就决定了——我要跟大将作学艺,我也要做这样的庭院!”说到这里,小舞恢复了灿烂的笑容,她的性子还真是直来直去,一点也不拐弯。
“虽然我不喜欢大将作的态度,但小舞的话有道理。”半天都一言不发的醍醐随手拿起他雕刻的木料,轻敲着那簇花纹递给我和冰鳍。十字纹近乎琐碎的拥挤在一起,却有种絮絮叨叨的耳语般的亲切感,外围的卷叶形圈饰则有着深呼吸一样流畅的线条。
“想了解一个工匠,看他的作品应该是最直接的。”醍醐抱起了结实的双臂,“别的我不知道,但听说迟蓝大将作在翻修寺庙时,除了规定的莲花、卷草什么的之外,总是用这种花纹做辅饰,并且每次都是亲自设计,做新料件,从不重复。”
我和冰鳍对看了一眼,虽然没有什么敏锐的感受力,但小舞和醍醐的意思我们大体也有数了——大将作的作品朴实而诚挚,给人的感觉舒服到了想叹息的地步,完全不是跟妖魔定契约的偏执狂能做出来的。可是,那纠缠着他的白影又怎么解释呢……
见我们都不说话,醍醐得意的挑起单边眉毛,凑过来低声说:“还没弄清前因后果就乱怀疑,你们现在好像也变得爱管闲事了嘛!”说着他俯身拾起大将作丢在地上的小罐,朝我们扬了扬手——那扁扁的铁皮罐是一个不起眼的药盒。
“你看你看!我说大将作是好人吧!”一见那罐药,小舞顿时兴奋得脸都红了,她说着“我去谢谢他”便向大殿跑,迟蓝大将作正在殿前指指点点,吩咐泥瓦匠人的工作。
但愿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吧……我正无可奈何的笑着目送小舞的背影,一片苍茫的浓雾毫无征兆的扑面而来,顷刻间吞没了一切——视线无法挣脱障碍,不知身在何处的混乱感顿时让我头脑一片空白,连手里的木料都掉落了。我条件反射的去揉眼睛,却感觉到白浊的视野中突然有什么蠢蠢而动,定睛看时,却发现鼻尖前浮起一张女人的脸!
说“她”是女人只是我的直觉,因为映入我眼中的只有模糊的五官,眼睛和嘴巴最多只能算幽深的黑洞。这些洞穴冷不丁的向两边延展拉长,变成了弦月的形状——这张脸,就是这样一张脸,竟朝我绽开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还没等我发出惊叫,这诡异的笑就已化成冷冽的决然,女人的脸在我面前稍作停留便断然转头而去,只留下微泛蓝光的长发,不断的纷拂过我眼前——
随着那面孔的消失,小小的气流突然从我脚边升起,这本来只能卷起几片落叶的涡旋瞬间暴涨成呼啸的疾风。眼前像揭开了白幕,四周的景物随即逐渐清晰,我依稀看见跑到殿前的小舞身上,正缠绕着一缕白发……
这白影之女要攻击小舞!不管是妖怪还是其他什么,纠缠着大将作的她,都绝不允许任何人和她争夺猎物!
在我大喊起来之前,醍醐就已经冲了出去。然而已经晚了——就在他越过木料堆时传来一声巨响,给大殿屋顶运送瓦块的滑轮轰然脱落,瓦片化作青黑色的急雨朝大将作和小舞兜头浇下,两人的身影瞬间被淹没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是木工头,他不顾还在掉落的瓦块,大吼着冲到殿前,迅速将大将作从瓦堆下拖了出来。虽然不是你训我,就是我损你,但这两人二十年的朋友也不是白交的。获救的大将作灰头土脸的,连红胎记都快被尘土遮没了,但万幸被埋得不深而没有受伤。这目中无人的家伙真的被吓呆了,他愣愣的看了木工头好一会儿,突然大喊起来:“小舞呢?刚刚是她推开我的!小舞怎么样了!”
众人刚因为大将作平安无事而舒了一口气,这时心又顿时揪紧起来——只怕小舞凶多吉少。被这么多的瓦块砸中,大将作能不受伤简直就是奇迹了……见木工头沉默不语,大将作一把推开他,拼命翻开瓦堆。大家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跑去帮忙。
小舞就被压在瓦砾下,看起来虽没有什么外伤,但却紧闭着眼睛,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了。平时不可一世的大将作这次完全没了主意,他紧紧地抱着小舞纹丝不动,一语不发。就在木工头指挥其他工匠端水拿药的时候,苍白的烟气又一次弥漫而起,在大将作身边渐渐凝聚成人形,那黑洞一样的嘴巴开合着,似乎说了一句什么,接着这白影之女举起双臂,独占似的拥住迟蓝……
“浑蛋……”醍醐注视着那彼岸眷属,从牙缝里狠狠的迸出一声咒骂,缓缓举起右手。
“等一等!”冰鳍突然发出了短促的低叱,一下子拦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