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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第1页)

我爸爸埋怨我妈说:〃当年,要不是你闹着要去看电影,我怎么会撞到厂长?〃

我妈说:〃你自己笨。在仓库里看见了裙子奶罩,还非要去看个究竟。你不会跑开啊?〃

我爸爸说:〃奶罩上又没写他们的名字,我怎么知道又撞上了厂长?〃

我爸妈要是拌起嘴来,简直是无休无止。趁这个功夫,我做了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假如让我去搬一辈子的原料桶,从一九九三年一直搬到二○三三年,在这四十年里我每天搬一百桶原料,每桶原料重六十公斤,刨去星期天在家休息,我这一辈子就得搬动七万多吨重的东西。距离倒不是很远,也就几十米。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就是把一幢大楼挪到了街对面。这个结论无疑是很悲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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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了安全科的教育,其实并不怕自己被炸死。倒B说了,被炸死是一种概率。看了展览室里的死人图片,人会产生两种错觉,一种是觉得自己明天就会有类似的遭遇,如我的化学课代表;另一种是觉得这事情横竖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比如我。我坚信此生不可能被炸上天,然后再一片片地落下来,我认为自己会老死在某一张病床上,身边有我的儿子孙子重孙子,我既不可能是烈士也不可能是案例,我的照片绝无可能出现在全国的化工单位里。但是,另一件事情像梦魇一样缠绕着我:假如我被分配去做一个搬运工,那就没有任何概率可言了,这七万多吨的重量就是我的宿命。

后来我爸爸说,搬原料桶,如今都是农民工干的事情,绝对轮不到我这个拥有正宗高中文凭的人来做,这叫人才浪费,国家对此非常重视的。我爸爸拍了拍我忧郁的后脑勺说:〃放心吧,你起码也是个钳工。〃

其实,我爸爸还是不能理解一个悲观者的想法。我把这件宿命的事情想明白了,就知道,即使我做了钳工,也就是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让几万个水泵起死回生。我当营业员是一辈子数人民币,当科员是一辈子看日晷,当工程师是一辈子画图纸,都没什么意思。我这个想法不能说出来,因为实在太无趣,无趣得简直想去死掉算了。

对于工种问题,有必要再解释一下。工厂里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干部,一种是工人。在工人看来,干部是从来不用干活的,其实不是这样,比如宣传科要出黑板报,工会要安排文艺活动,财务科要做账点钱发工资,这些其实都是劳动。但在工人看来,这种劳动因为不消耗卡路里,所以迹近狗屁。尽管如此,工人还是羡慕科室里的干部,道理很简单,没有人天生喜欢体力劳动。

工人之间也分等级。以倒三班为界线,凡是需要倒班的都是傻逼,凡是上白班的都是牛逼。化工厂的维修钳工就是上白班的,这种人既看不起干部(认为干部不劳动),同时又看不起倒三班的操作工(认为操作工是傻逼)。

那时我还没有进工厂,只觉得做钳工没意思,从字面上解释,这种人每天拿着老虎钳跑来跑去,身短脖子粗,胡子拉碴一身油污。这当然是工人阶级的典型形象,是最先进的阶级,可惜九十年代这种形象已经分文不值了。我爸爸急了,说钳工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工种,退休了可以摆一个修车摊子。他说过一百遍,修车修车修车。我说:〃爸爸,我要是退休了就天天打麻将,修什么自行车啊?〃

我爸爸说:〃学一门手艺,混饭吃,懂不懂?〃

在我正式成为钳工之前,为了纠正我好吃懒做的恶习,我爸爸带我去拜访了家里的一个堂叔。据我爸爸说,堂叔十六岁出来学生意,干了三十年的钳工,两只手都变得像老虎钳一样,随时都可以掐死人。这种描述很恐怖,我爸爸可能没想到,假如我有一双老虎钳一样的手,他是不是还能那么顺利地扇我耳光。正所谓病急乱投医,他为了让我安心做工人,什么招都使上了。

我堂叔家住在戴城的西区,此地从乾隆皇帝那一代起就是贫民窟,两百年过去了,差不多还是老样子,放眼望去,全是用毛竹和油毡布搭起来的棚子。这种棚子点火就着,小风一吹能烧出二十里地。我堂叔就住在这个地方。那天我爸爸带着我穿过贫民区狭窄的道路,绕过几条小巷,经过了一个淌着黄水的公共厕所,在一间黑擦擦的房间里找到了我堂叔。他们家简直就是一个钳工窝棚:椅子是钳工班里焊成的铁椅子;桌子是钳工班里厚重的工作台;电风扇是工厂里的老货,只有风翼没有罩子的台扇,随时都能把手给削掉的那种。唯独那张床,是一张红木雕花大床,古朴苍凉,看起来像是我们家清朝的祖宗传下来的,但我爸爸说,那其实是我堂叔在六六年从别人家里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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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第二章 水泵之王(2)

我们还没进门,就听见一个女人高声吆喝,此人是我堂婶。我那位随时都能掐死人的堂叔正被他老婆掐着脖子从屋子里赶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我堂婶,前者确实五大三粗,胳膊比我的小腿还粗,拳头握起来就像一个树桩子。我堂婶的体积大概只有他的二分之一,但是,正是她掐着我堂叔的脖子,把他推出了五米远,并且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堂叔用他老虎钳一样的手擦了擦脖子,扭头看见了我们。场面有点尴尬,我堂叔倒是无所谓,他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带着我们去面馆吃面。

我堂叔往那儿一坐定,就露出了钳工的本色,他指甲缝里嵌着黑沉沉的油污,牙齿被香烟熏成了铁锈色,身上飘过来一阵润滑油的味道。我心想,我要是堂婶,恐怕也得把你丫给叉出来。

我爸爸说明来意,堂叔很开心,拍着我肩膀问:〃小路,今年多大了?〃

〃二十。〃我爸爸替我回答,〃今天主要是来取取经,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我堂叔叼起一根香烟,问我:〃知道钳工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我不防他用这么哲学的方式提问,只好摇头。我堂叔说:〃技术!技术最重要。〃

我堂叔说,做钳工是很需要窍门的,比如拧螺丝,并不完全靠蛮力,再大的蛮力也拧不开一个生锈的螺丝,反而会把螺丝口弄坏,那就永远拧不出来了;比如修机床,那是非常有技术含量的,有些外国的机床,全中国都找不出一个人能修好,假如我恰好有这门手艺,那我就等于是一个外汇仓库,能给国家省很多钱;又比如设备保养,那需要很好的记性,因为设备就像女人一样,如果你同时搞二十个女人,难保上床的时候喊错了名字。我堂叔还说,做钳工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捞点小外快,下班以后坐在弄堂口,摆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差不多可以挣五百元一个月。修自行车需要很好的技术,还得有一套工具和固定的地盘,还得时不时地往马路上洒些碎玻璃。我堂叔说,钳工就是一个技术工种,技术出众的钳工,连厂长见了都得让他三分的。做钳工还能收徒弟,徒弟得孝敬师傅,送上香烟白酒,否则什么都学不会,永远停留在二级钳工的水平上,永远拧螺丝的干活。总之,钳工比化工厂的操作工要体面,操作工要倒三班,从白天干到深夜,从日落干到日出,生物钟颠倒,吸入各种有毒气体,生出来的小孩会是怪胎。

我爸爸听他越说越离谱,就打断了他,说:〃小路这次到厂里去,主要想考个职大,将来调到科室里去。〃

我堂叔问道:〃什么科室?〃

我爸爸说:〃他平时爱画画,上学的时候出过几次黑板报,说不定能去宣传科。〃

我堂叔说:〃宣传科好哇。〃继续用手拍我的肩膀。我很想把肩膀让开,但又怕他一巴掌拍到我的面碗里,只好硬生生地受着。我堂叔说:〃小路,有志气!科室里的女人皮肤都比车间里的好。〃

我问他:〃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化工厂的车间里全是有毒气体啊,熏得女人的皮都皱了。〃

我爸爸说:〃行了行了,老六(我堂叔的小名叫老六),你先回去吧。你老婆在家跟你闹别扭呢。〃

我堂叔说:〃她又要闹,又要死,又不去死。真他妈的麻烦。〃

送走我堂叔之后,我就笑得直不起腰了。我爸爸脸色难看。他说这个堂叔命苦,在一家牙膏厂里做钳工,该厂的牙膏质量太差,或者挤不出来,或者挤出来就成了一滩水。这种厂的效益很差,所以堂叔的收入很低,文化程度就别提了。我说:〃估计平时也不怎么干活,尽琢磨女工的皮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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