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老爷,又见这些大叔们冠冕,不敢放肆,但说道:“老爷想是过路乡宦,不知这事?这刘大窝拐妇女,歃血结盟,黑夜拆墙,放火烧寺,事情重大哩!”未公笑道:“原来为此!你们且放了他,我自有处。”青衣人那里肯听,半边挤过一人,将一个青衣扯了一扯,低低说道:“这是都爷的同年,快些放了。”抬未公来的轿夫,也挤将进来,递了眼色。青衣人才软软的开了锁,说道:“不干小的们事,他自己犯拙了,也不是小的们敢多事,实干系地方,不敢不查报的。”大郎被放,忙去掇一张椅子,请未公坐下。一张杌子放在横头,素臣也就坐了。那看的人,兀是挤着不散。未公道:“你们是何等样人?可有牌票?因何擅自拿人?”青衣人听见话头利害,一齐跪下道:“小的们两个是地方,两个是汛差,一切地方上奸盗赌博,不公不法的事,都叫小的们查察。昨夜昭庆寺中失火,浇死了无数僧人,官府都来救护,正查不出起火之人,原吩咐小的们细查。这刘大平日吃酒赌钱,打街骂巷,原是不安本分的人。昨日夜间,他家人声嘈杂,闹得邻舍家都不得睡觉,小的们原也疑心。今日连店面都关闭着,愈加疑惑起来。因进来查看,见房里窝藏着七八个女人,天井内墙头,直拆至寺里松庵和尚卧室屋里,鸡毛撏了满地,这明是他歃血聚众,拆墙进去,放火烧房的了。所以要拿他去见官,听凭官府裁察。虽没奉有牌票,实是小的们应查的,原只要卸掉地方上的干系,并不是敢于生事。”刘大道:“小的一生,不会赌钱,酒便吃些,只逢着节日,在家里吃几杯闷酒,从不到街坊上去生事。只求问他,谁和小的赌过钱?打骂过甚人?就明白了。这些女人,是在寺里被火,拆墙逃出,小的还在寺中救火,归家始知,怎说是小的窝藏?小的妻子,宰了一只鸡,留众女人吃了夜饭,怎说小的歃血结盟?只求老爷去看,那些墙头是从外拆进去的,还是从里打出来的,便知道小的冤枉了。这两个人说是汛差,早上来查问,小的就把实情告诉。他问小的借三十吊钱,地方居间,讲到二十吊。小的卖饼为生,如何有这些钱钞?他索诈不遂,才把小的锁起来的。”那些青衣人尚要分辩,未公道:“不许多说,这事委曲,我已悉知。我且问你,墙是从外拆进,是从内拆出?一看便知。活口现在,从寺里逃出,被刘大窝藏,一问便见。地下有鸡毛,便是歃血结盟。大户人家,日日宰鸡,便是日日结盟歃血么?今早府县官,在都院衙门禀明,这寺因住持僧人有病,请五台僧行昙祝由治病,为焚符起的火,怎还叫你查察起火之人?你们这班光棍,专一遇事生风,恐吓索诈,本该送到府县去重处。因诈尚未成,姑不深究,都与我撵出去罢!”家人们即便吆喝。汛差、地方,只可磕头而出。看的人纷纷散去。
刘大夫妻感激叩谢。未公安慰了几句,吩咐把门掩上,请出大小姐来。鸾吹、素娥如飞出见。未公道:“不必痛苦,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且到船中,再细说与我听。我自落湖中,身子着实不好。”向着家人道:“你们着一个到江口去雇定船只,一面请小姐上船,留几个在湖上,再行逐细打捞。我城中辞别马爷,明后日就要长行了。”因向素臣道:“老夫身子自觉不妥,急思首邱,不能担搁,老侄可同到舍下,畅叙几时,老夫有许多心事,要与老侄商量。”素臣道:“小侄几死幸生,恐家中讹传,致老母忧虑,急欲回去,也在一二日内起身,不得追陪老伯,心实歉然!俟到家禀知老母,即至丰城,叩谒尊颜,畅聆训诲。”未公道:“吾女受你大恩,尚未稍报,我辈相与以心,也不在口头言语。你怕世嫂挂念,不但坚屈同行,老侄一到敝省,千万即屈枉顾。但世事无常,不知尚得与老侄相会否?”说罢,潸然泪下。素臣也不觉怆然,拭泪安慰道:“老伯精神矍铄,定享期颐。目下偶然不快,无足介意。小侄一到南昌,自必趋叩尊前。惟乞路上宽怀保重。”鸾吹附耳说道:“世兄舍死救援,其恩固大,而不欺暗室,其节更坚。孩儿因黑夜同居,难以自白,见爹爹颇属意世兄,万不得已,欲以终身托付。世兄侃侃而谈,词严义正,孩儿汗下通体!并将守经行权之道,细细开示,令孩儿拨云见天,孩儿已认世兄为亲兄,尚未禀知。不知爹爹意下如何?”未公跌足道:“前日深谈,备悉底,虽知已娶,欲为两全之计,因事涉权宜,难以启齿。欲留彼到家,备写情节,致书世嫂,成此婚媾。今据你说来,这婚不必提起了!”
石氏捧出三杯茶来,未公便不言语。素臣看着石氏,触起一事,向未公道:“方才那班光棍,无事尚且兴波,何况形迹可疑?我等转身,必生大讼。老伯进城,须将原委向抚军细细说明,饬府县给张告示,晓谕禁约,方保无事。一则事连世妹,恐致张扬;二则昨日小侄与世妹,全亏夫妇收留停歇,杀鸡为黍,殷勤伏侍,望老伯垂念一言。”石氏连忙跪地,鸾吹力为怂恿。未公道:“我见抚军,即为力言罢了。”石氏磕头起去,捧出三碗鸡蛋,未公等用过。雇船家人,跑得满头是汗,来说:“船已雇下,就请小姐上船罢。”未公道:“我也就要进城了。”鸾吹倒身下拜道:“二哥大德,几番救援,无可仰报,唯有铭刻五中而已。”素臣回礼,被未公扯住道:“老夫也该拜谢,怎连你妹子都要还起礼来?”鸾吹起来,泣下沾襟。素臣也不禁流出两行清泪。未公道:“我自被难,囊空如洗,今日去辞抚军,如有盘缠送出,当分半,为老侄归途之费。”因指着未能道:“就叫他送来罢。”素臣道:“老伯人口众多,小侄孑然一身,所需无几。少为分惠,够回家之费便了。”未公道:“老侄之言亦是,临时酌量罢了。”因问:“轿子可齐?”未能道:“老爷的轿子现在,文相公的轿子,就叫他送小姐下船,另外又叫一乘脚轿,是素娥坐的。”素臣进来,鸾吹泪如雨下,素娥亦垂泪叩头,匆匆上轿。鸾吹在轿中,只说得一声:“二哥保重!”那轿夫已抬上肩头,如飞而去。素臣与鸾吹,虽无一毫私意,但宛转周旋患难之中,已非一日,忽然别去,不觉豪杰心胸,化作情长儿女,司马青衫,已斑斑点点,湿了好些英雄之泪。
大郎在门外,叩送了未公进来,请素臣坐下。叫石氏烧茶,自己到街上去,买些茶食,请素臣吃着。问素臣:“可到湖上去?”素臣道:“我疲乏已极,无心游赏,你可打发这些妇女回去,了结此事。”大郎吩咐妻子,快煮饭与众位吃。何氏等从板壁后一齐出来,说:“回家念切,等不及吃饭。”齐向素臣磕头,极口感谢祝颂。又谢石氏、璇姑,向大郎说了住处。大郎吩咐妻子,请素臣进房安息。领着众人,挨路的送将去了。大郎去后,素臣独坐神疲,连连打盹。石氏与璇姑商议:“你哥哥说请文相公进房安息,但房内除了你我两处床铺,更没空地。看他这般疲倦,须请到那一铺床上歇息?”璇姑道:“是哥哥吩咐的,请到哥哥床上歇息,想不妨事。”石氏便向素臣说知,素臣推说不便。石氏道:“奴家受相公大恩,杀身难报。丈夫敬重相公,如父母一般,出去时再三吩咐,相公不必执意。”素臣本意不欲,见石氏十分情重,大郎又真说过,身子实在困乏,支撑不住,且是心无邪念,原不作甚嫌疑,遂把身踱进房来。只见房内,朝外铺着一张床,床头隔着竹芭,上挂一张弹弓,一柄破着靶的剑儿,竹笆那边,对着西壁,又有一张小床。侧首一张条桌,桌上笔砚齐楚,摆有旧书数十本,素臣看时,是一部《四书》,一部《袖珍五经》,一部《算法》,一部《纲鉴荟要》,还有四本《袖珍字汇》。素臣随手抽出一本《纲鉴》,走向正中床上坐着,看不得几行,早已昏然欲睡。仰身下去,书尚拿在手中,已是沉沉而睡。
素臣睡去,梦见松庵和尚,在斗室内,把一女人剥得赤条条地,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在那女人肚皮上割去,要取那腹内的胞胎。素臣大怒道:“原来这贼秃不曾死!”因要地抢起一把刀来,看时,却是山腰里一把板斧。随把斧向松庵头上劈下,劈做两半,冒出一股白浆来。正惊疑,远远的见一个女子,抱着一床被褥,铺在榻上,笑嘻嘻的道:“我家小姐来了。”及看那女子,却是素娥。素臣正要根问,只见两个女子,从壁橱门内冉冉而出。前面一个,正是鸾吹,后面一个,也像是认得的,近前道了万福。鸾吹一手扯那万福的女子,连素臣都推拥上榻去,说道:“妹子喜也。”自己却钻过壁橱那边,把门扣上。素臣慌得耳红面热,急要爬起,却被那女子一只红袖,紧紧裹住肩头,再爬不起。那女子的粉脸,直贴到素臣脸上,一阵香气透入鼻孔,不觉神思迷离。看那女子,又变了一副美秀而文的相貌,急喊:“大妹,大妹!”听着鸾吹在外笑声,只是不理。素臣情急,连连叫喊。却见那轴龙眠观音,在壁上吸吸的动,动了一会,走下一个美女,擎着自己带出门的一把七星宝剑,望着与素臣同睡的女子,壁面砍来。猛吃一惊,伸手捻住那美女纤掌,抵死不放,不容劈下。正在支持,只觉身子有人摇动,忽然惊觉,却见石氏、璇姑俱在床前,喊叫道:“相公,敢是梦魇?请放了手!”素臣醒转,一手兀是捻住璇姑袖子,抵死不放,羞得满面通红,急放不迭。两人出去。素臣睡思尚逍,恐其再进房伺候,把房门闩上,重复上床,酣然而睡。
大郎送了妇女回家,路上买了些鱼肉嗄饭,又打了一坛好酒,拿回家来。石氏将素臣打盹,请其入房安息之事说知。大郎道:“文相公是天人,又受他大恩,正该如父母一般的看待他。我还有话与你商量。只是天井内墙头倒塌,甚不稳便,怎好?”正说时,只见许多差人,拥进门来,说道:“刘虎臣在家么?”大郎心头突突的跳动,只得迎出去。两个差人拱着手,说道:“县里、厅里,差我们送两张告示在此,给你贴在门前禁约。这两个匠人,是县里叫来,替你砌墙的。”大郎方才放心。展开告示,看是:
持授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正堂钱,为查禁事,照得:本月初七日,昭庆寺西房失火,延烧大殿各房,本县业经督率兵役,竭力救扑,其四围居民并寺内赁出僧房,俱经逐一细加勘验。实由五台僧行昙,祝由治病。焚符起火,并无附近居民放火围抢情弊。乃访有不法棍徒,擅敢藉端恐吓,殊堪发指!姑念尚无诈财情事,从宽除已往不究外,合行查禁!为此示仰该地方里排及附近居民人等知悉,嗣后倘有奸徒,藉火居奇,妄图诈害者,许尔等即时扭禀,以凭**惩治,不得扶同容隐,致干并究未便!凛之,毋违。特示。
后面落着年月日期,并实贴刘大糕铺字样。大郎看毕,复展那一张看时,是杭州会经历司的,中间情节,与钱塘县一般,仍复卷过,说道:“多谢两位老爷鸿恩。二位请坐,我去拿茶来。”那差人道:“茶倒不消,酒饭也不必备了,我们相与有日,也不要你甚么脚步钱。只是两处房里的纸笔之费,却要浓艳些,方才再三叮嘱,说道,告示内的字眼,个个都下得结实的。”大郎听这口气,只得取出三百文钱,又拿四杯茶,给差人与那瓦匠吃。说道:“有劳两位,这点子薄点,连两处房里相公们,俱在里头了。”那一个差人正待发话,被这一个扯了一把,一眼瞅着钱文,说道:“论起这钱,单是房里老师,还不够开发,若我们两个去恳情,县里一百六十,厅里百文,敢怕也肯收了。这四十文钱,本不该和你争论,只是也要我伙计收得进去。”大郎没法,又添了六十文。差人收起,吩咐两个匠人,速行动手,早去回官,拱拱手,出门而去。
大郎领着匠人,看了倒墙,瓦匠道:“方才官府吩咐,立刻就要修好,说还要回甚未老爷的话。如今还少了砖头、石灰,房里原说向铺户支用,须索上街去取来。”那一个匠人道:“你看那头一路,都有倒墙,去搬些砖来凑用,我们是奉官差的,就有人看见,也是以公济公,怕甚的?去要些灰来罢。”大郎道:“这都不妥,是我家砌墙,怎好搬别人家的砖?也不应累及行铺。前月内收拾房子,还剩有些板砖石灰,但不知可够用哩?”因领匠人,至磨间房内一看。匠人道:“尽够了。怪不的官府肯照顾你,原来是出了这样好心!”忙忙的搬砖泡灰,泥砌起来,就叫大郎帮作小作。不多一会,已把大半垛墙砌好。大郎取了六十文钱,付与瓦匠,道个劳谢。那瓦匠一头说道:“论起来,还不够酒饭钱哩。一面如飞的,出门去了。
瓦匠方走出门,便是未能进门,大郎忙叩房门,素臣已醒在床,把那本书仍放条桌子上,开门出来。大郎道:“未老爷管家在外。”素臣急走出外间,未能抢步打签,说道:“老爷多多致意相公,说不来别了。”在怀内摸出一封银子道:“这是六十两纹银,送与相公盘缠的。”素臣道:“我说过所需无几,为甚送出许多?”未能道:“马爷送二百两程仪,老爷原要分一半送来的。因相公说了,只送这些。”向门外叫应道:“你就挑进来罢。”只见脚夫,挑进一担行李进来。未能道:“马爷送两副铺盖,老爷一副,小姐一副。小姐因受相公活命之恩,无以报答,对老爷说明,情愿和衣睡到江西,将铺盖送与相公。这枝耳挖,说原是相公的,叫小的一并送上。”素臣道:“这银子耳挖也罢了,铺盖是小姐送与的,如何使得?”未能道:“小姐恐相公执意,吩咐过小人,说,小姐性命,是相公救的,这点子铺盖,值得甚么?止不过略表诚意。况且小姐并没睡过,有何妨碍?禀过老爷,就是老爷送的了,相公亦不便推辞,是一定要收的。”素臣只得收领,问:“老爷几时起身?二小姐可有下落?”未能道:“二小姐并无下落,老爷因城里连兵部的公子要请酒,老爷素与连老爷不投,急要回去,今晚便要动身。小的立刻就要去了。”素臣在银封内,取一小锭,赏了未能,问:“船在那里?”未能谢赏起来,说:“船在江口王家客店码头上。”素臣又问大郎要了几十文钱给了挑夫。未能出去,走不几步,又回转来,说道:“几乎忘了刘大的事,老爷向马爷说过,已吩咐府县发告示来禁约,请相公放心。小姐和素娥妹,都再三叫小的问一位璇姑娘和刘大娘,望相公说声。”说罢,慌慌张张的去了。
素臣忙整一整衣巾,揉一揉双眼,要去送行。大郎拿着告示出来说:“吃了饭去。”素臣展开告示,约略一看,仍递与大郎道:“天已向晚,再吃起饭来,便送不及了。”遂问明路程,急急出门,走至按察司前,早见许多官府送客回来,问知未能船已开去。跌足急问:“可赶得上?”回说:“这样大顺风,除非赶到常山,也赶不及了。”素臣不信,后面一起一起的人来,都是一样说话,只得怏怏而回。大郎道:“相公便一直跑出门去,把银子都没收拾,掉在桌上。小人收进去了。”素臣道:“银子事小,只有未老爷不曾送他一送,心实歉然。”大郎请素臣进房,素臣道:“就在这里稳便。”大郎道:“方才未老爷送来的被褥,都是绫罗锦绣,惹人眼目,里面还谨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