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凑巧的了。我们若不闯王妃的道,定不碰倒吴铁口棚帐,便不至相面耽搁,刘兄便不能相遇了。”素臣叹息道:“遇了刘兄,又不知生出许多事来。天下事总有定数,人在暗中,自不觉耳。”因着馆童,寻了正斋回来,说知缘故,并于明日告别。正斋苦留不住,因取历本看过道:“初二是断断不能。初五黄道,竟是这日罢了。”素臣应允。一面辞别洪、赵二友,一面令大郎去取行李。
到得晚来,日月、长卿、双人,都把铺盖取到,并大郎的一并铺在炕上,正斋也将被褥取出。大郎见自己被褥蔫破,衣衫褴褛,兼有四人的羔狐锦锻相形,羞得面红耳赤。素臣道:“在座无一俗人,不必介意。但短衣究不雅观。”因把自己一件旧袍,令其穿着。须臾,摆上酒肴,是正斋饯行,痛饮畅谈,至三更上炕,复谈至四更鼓绝方睡。初二日,轮着月日,初三日,轮着长卿,席散,都仍至素臣馆中同宿。到初四这一日,是袁、洪、赵三人公席,双人也搭了一分,公饯素臣。酒至数巡,长卿举杯向素臣道:“目今宦竖当权,掌丝纶者依阿趋奉,铨部通与交通,本兵为其颐指,九卿望尘而拜,台官钳口不言。以致贿赂公行,盗蜂起,将来时事,大有可虞!吾兄抱负非常,经纶素裕,我等俱系心交,当此远别,请一白所怀,以慰众望。”素臣谦让不遑。双人道:“素兄志在扩清二氏,独尊圣教。”因把家中言志之事,述了一遍。长卿等俱酌酒称贺道:“此不巧之功,无疆之福也。”拨乱反正,不待言矣!“逼着素臣饮了三杯。长卿复问双人,素臣也将家中所言述出,因也奉了三爵。
素臣、双人请教长卿等之志。日月道:“弟愿为司徒之官,立限田之制,使富者不得兼并,贫者皆有恒业。广蚕桑于西北,禁奢靡于东南。除盐铁之禁,蠲米粮之税,以惠农通商,俾民皆富足,然后教化可得而行也。”正斋道:“非曰能之,愿学焉,则弟所窃愿者,端在礼乐之事矣。今之冠礼久废,婚丧祭祀,非亵则诬,而吵亲,火葬,淫礼,尤其甚者。宜反而悉衷于古,其通俗而无害于义者,存之。至乐则尽放郑声,以复雅乐,琵琶弦索,艳曲淫词,俱讨之祖龙一炬。此弟之志也。”素臣道:“衣食系生民之命,礼乐为教化之原。二兄有志于此,社稷之福,苍生之庆也!”因各贺了三爵。
长卿道:“弟之志,在退小人,进君子。屏刑法之科,而化民以德。陋汉、唐之治,而责难于君。顾其学甚难,其功非易,不过空怀此愿,以没世而已。”素臣道:“此皋、禹之经纶也,非长卿兄不能行,亦不敢言。”也奉了长卿三爵。众人贺毕,长卿随问及大郎。大郎慌立起身,说道:“洪爷是取笑小人了。小人何人,敢有何志?”长卿道:“兄不要太谦了。兄形如伏虎,音若洪钟。后福不小,但未遇时耳。安得无志?”大郎惶悚非常,抵死不答。素臣道:“刘兄是常开平、吴江阴一辈人,虽不言志,其志可知也。”长卿点头称是,因也奉上三爵。大郎苦辞不获,只得与众人对饮一爵。是日直饮至五鼓才罢。
次日起身,长卿等良朋分散,学徒感恋先生,悲泪自不消说,连大郎也陪着出了许多眼泪。长卿等谆嘱,为国自爱而别。素臣绕道至保定,别过观水,催着车夫,赶了五六日光景。这日正到东阴县地方,只见四面皆山,树木丛杂。素臣道:“刘兄,我们一路来,看那些树皮都剥尽了,村庄上一堆柴草没有,居民鸠形鹄面,逃荒的沿路不绝。自古道,凶荒多盗。此处山势险恶,恐有歹人出没,须要小心。”大郎道:“小人也是这般想头,但靠托相公本事,就有盗贼,何足为惧?此犹可。就是小人,仗着相公传授,并自己的膂力,约摸三五十个汉子,也还抵当得住。这强盗若想着我们,可知晦气哩。”大郎正在夸口,早有一人,纵马而过,说道:“好大话!”一头笑着,把马加上一鞭,飞也似的去了。素臣埋怨道:“刘兄,你闯出祸来了!”大郎道:“这人甚是文弱,不像个歹人,还是过路的,听着小人言语,认是扯架子,装空头的人,故此作笑。我们也不管是好是歹,都留些神罢了。”素臣道:“天下能者尽多,刘兄怎便说此满话?这人一笑,定起干戈,三五十蠢汉,兄便抵当得住,一两个好汉,兄便有些费手了。以后说话,务要谨慎。江湖上不是当耍的哩。”大郎唯唯遵命。
又趱过一重冈子,只听吁的一声,一枝响箭,望着素臣喉管边直擦过来。素臣一手绰住,折作两段,掷将过去,说道:“不好了,强盗来了!”两人齐跳下车,那车夫已是滚下地去。只见山冈那边,跑出一二十个强盗,大半彪形虎背,却拿着器械,挂着弓箭,骑着高头骏马,七八十个马蹄,翻钹相似,泼风价的赶来。素臣手中并无器械,未免慌张。大郎把手一覆,早发出两枝弩箭。那当头的一个强盗,把棍一拨,一枝箭早已落地。那一个把身躯一扭,这箭从肩膀边直钻过去,反把后面的强盗射倒了一个。不防大郎又发出两枝连弩,都向着当先的咽喉钻去。一个把头一低,恰好中在头盔上。那一个躲闪不及,张口一咬,咬个正着,险些穿入喉咙中去,都吓出一身冷汗。那两匹马已是赶到,两条棍子,齐齐的望大郎头脸直劈下来。大郎发弩不及,方才害怕。素臣迎上一步,将两臂尽力一架,两条棍子一齐折作两段。那两个盗首,便各拿断棍,向着素臣劈打。后面的强盗,一拥裹上,各掣腰刀、板斧,风一般砍斫。大郎着急,转身把车杠死力一扳,扳断了半截,抡在手中横七竖八招架。素臣身子一蹲,就地滚去,把匹马滚折了一只腿。那马负痛,直掀起去,马上的强盗便直跌下来。素臣趁便夺了他手中的腰刀,在强盗堆里,大杀起来。两个盗首,撇去断棍,掣出腰刀。大郎虽然勇猛,却是不会武艺,一味蛮打,臂上早着一刀,大叫一声,负痛逃走。被一个强盗,暗放一枝冷箭,射中大腿,倒在地下。众盗正在乱窜,素臣忽然着慌,一面招架,一面捞着夹在腋下,杀开一条血路,落荒而走。强盗得势,纵马赶来。素臣胁下夹着一条大汉,又是步行,如何得脱?正在危急之时,只听见一匹骡儿,吼吼的嘶着怪声,直奔上来。素臣定睛看那骑骡之人,却是景日京,不觉大喜道:“老弟来得正好!”日京并不回言,攥着一根铁尺,飞也似的,奔那强盗去了。那强盗骑的马匹,听着骡儿吼声,屎尿都吓了出来,一齐掣转头,往山冈上没命跑回。素臣忙喊道:“老弟休要追赶!”日京正在性发,那里肯住?那骡儿咬马,又是他的本性,如流星赶月一般,逢山过山,逢水过山,直追将下去。素臣放下刘大,只得也大拔步赶去。
赶到一重冈上,只有两个跑散的强人,正在那里歇息,一个是被大郎弩箭所伤,一个是被素臣滚落马下,跌闪了腿的。忽见素臣追至,料逃不脱,跪地求饶。素臣把两人腰内搭膊解下,背箭绑住两手,喝令引导。二盗只得负痛前行。大郎将臂腿扎好,在地下拾了两根断棍,也赶上来,大家押着前去。只见对面冈子上,日京已被强盗杀败下来,只有接应,回转身仍复追过去。那众盗拼命迎斗,这番却都是步战,怎当素臣神勇?不片刻,早打翻一个,一个往乱林里没命的跑去,其余的一哄都走了。素臣捉了一个盗首,并押去的两个,说道:“穷寇莫追,我们快些回去罢。”日京道:“我的骡子,被他抢了去哩。”素臣道:“有这三个强盗在此,怕他则甚!但是怎样被他抢去的?”日京道:“我赶过两重冈子,他们都下了马了,团团围住,与弟拼命。骡子腿上着了一刀,乱掀乱跳,我便纵脱骡子,便被他抢去了。”一会,走上大路,只见车夫坐在地上,兀自发抖。日京笑道:“这样脓包,也出来走道儿。”素臣问:“前去多路才有宿头?”车夫道:“要走二十里,才有宿头。日头又下去了,怎走得及?”素臣道:“这也顾不得,快些赶去。”车夫只得起来,收拾车子,忽地失惊道:“阿呀,车杠都被强盗大王爷爷打折了!怎么走呢?”大郎道:“倒不是强盗打折的。如今没法,把绳绑缚起来。”指着强盗,说道:“我们押着他三个推便了。”日京道:“那一个不用力的,吃我一铁尺。”三个强盗,暗暗叫苦。
走不半里,只见远远的火把透明,一队人赶下冈来。素臣提着腰刀,日京攥了铁尺,飞步迎去。却见来人有**个,都把两手反绑着,有两个喽罗模样,四只手擎着七八把火亮。素臣料是用“苦肉计”,按刀而待。须臾,走到跟前,一齐跪下。那个盗首,朗朗的说道:“咱们原是良民,只为贪官酷吏,逼迫至此,虽在绿林,并不打家劫舍。除了和尚之外,从没妄杀一人。兄弟十二人,誓同生死。今日被爷爷拿了三个。咱们要逃,也连夜走了。只是念着弟兄情分,心里过不去。如今都来替爷爷磕头,情愿多送些卖命钱,饶了咱三个弟兄性命。若爷不爱钱,为义气上,肯饶放咱们,咱们便刻着爷的长生位,朝夕礼拜,有用着咱们去处,情愿杀身图报。若决不肯饶,就把咱们一齐砍了,省得弟兄们东分西散,只求不要解官,免受赃官恶气,情愿死在好汉宝刀之下,誓不皱眉。”素臣道:“我等清白传家,肯受盗贼赃物?只须除盗安民,原不解送官府。你们同恶相济,有甚义气?我非江湖豪杰,又为甚义气放你?但既以礼求,若不放你这三个弟兄,只道我没有慈心。若空空放去,纵盗废法,又堕入你们套中。也罢,把他三人放去,以全你弟兄情分。把你们杀了,以正朝廷国法,你们情愿不情愿?”那些强盗齐答道:“咱们情愿。”素臣飕的一声,掣起腰刀,攥住为首的一个强盗,望着颈上便砍。那盗首神色不动,伸颈受刑。正是:
江湖也学忠臣样,引颈从容受极刑。
素臣把刀收住,正在沉吟。只见推车的三个强盗,一齐跪下,痛哭道:“咱们已经被擒,应该就死,如何连累别人?爷只把咱们三个砍了就是。”素臣尚未开言,日京大喊起来道:“素兄罢了,放他们去罢。”大郎也来劝着。素臣道:“强盗是好放的吗?且待我看来。”一手拿过火亮,细把众盗细看,只见个个狰狞,人人勇猛,两个盗首,生得更是魁梧。但见:
一个铁面剑眉,一鼻孤悬如玉柱。一个虎头燕颔,双眸四角有寒光。一个口似悬盆,乱簇髭须遮不尽。一个耳如垂瓠,直从腮颊挂将来。一个索绑绳穿,兀自威风凛凛。一个愁眉泪眼,犹然气象昂昂。四膝落尘埃,此日剧怜如伏虎。一朝得**,他年端不让飞熊。
素臣叹息道:“草泽之内,固大有人。”亲为解其绑缚,说道:“你们都去罢。”众人叩谢起来,求问素臣等名姓。素臣道:“萍水相逢,一霎便飘流开去,记恩记怨,总是枉然。你们若改邪归正,后会正自有期。倘然怙恶不悛,就永无相见之日了。何必致问?”那两个盗首道:“恩爷虽不望报,小人们实有良心,就是供一牌位,烧一炷香,也是小人们一点微意。”素臣道:“大丈夫怒则刀兵,喜则杯酒,偶然感触,开笼纵柙,何足为恩,亦无可感。既是你们好意,我和你相逢此地,就称我们为东阿生罢了。”说毕,催着车夫,就要动身。众盗一齐跪下道:“此去宿头,有十七八里,山径崎岖,树木丛杂,积雪未化,路滑难行。况车已断杠,腹中饥馁,尤为费力。小人们见恩爷貌若天人,勇力盖世,兼之气概非常,斗胆欲请至山庄,款留一宿,略闻咳唾,明日五鼓送行,也不枉虚生人世。倘有异心,天诛地灭。”素臣暗想:“大郎受伤,固该早息。路远腹虚,车又断杠,实属难行。这些人心术毕竟如何,亦须讨一下落。”因笑说道:“大丈夫推诚相与,蛮貊可行。昔齐贤从盗乞食,张纲卧寝贼营,谁谓古今人不相及邪?何必发誓。”众盗大喜欢呼,如唱凯歌一般,几个执着火亮,几个扛着车子,叫车夫赶着头口,簇拥而行。
过了一重冈子,有一二十个喽罗,执火而来,盗首喝令前行。又过了两重冈子,显出一所庄院,门前一湾涧水,四面环着合抱的树木,两边有百十余家村落,正在那山坳中间,满山都是松树,层层围裹转来,甚是藏风聚气。走到涧边,却是一条木桥。庄内跑出一群,有四五十只猎犬,都是高颈瘦足,卷尾钩身,向着素臣等直扑将来。两个盗首,在后面吆喝了一声,便齐齐的掣回身子,摇尾而行,如引导一般,先跑入庄门去。素臣等进入厅堂,各盗领着头目,重复叩头致谢。素臣扶起,问其名姓,方知为首二人,一个姓奚名奇,一个姓叶名豪,都是汶上县人。二人也问素臣等姓名,素臣方始说与知道。吃过了茶,就有一个喽罗,送上一大包药。叶豪道:“这是神效刀疮之药,替刘爷着些。小人受恩爷一刀,和带伤的兄弟们,也都要用着哩。”大郎忙把伤处解开,奚奇替他掺上,包扎好了。受伤各盗,自去敷掺。喽罗已烫出酒来,素臣叫奚、叶同坐,两人抵死推辞。却被日京一手一个扯住,喊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快些坐下罢。不然,就要和你撕打哩。”二人只得坐下。先摆的兔脯、獐干、鹿耙、虎肉,后献上蒸猪、蒸羊、爆鸡、烧鸭,桌前架着一二尺长,六七寸围圆,焰腾腾烁石流金的火炭,大家放量而饮。
饮至半酣,酒力内发,火势外炽,一个个都流出汗来。喽罗提着一篓炭,正待倒下盆去,被日京兜臂一把,失声叫唤。素臣忙问何故,奚、叶惊喝喽罗。日京道:“再倒下去,便把人炙焦了。却不干他事,是我着急捻得重了些,不道他皮肉这般软嫩!”素臣大笑。席散后,问奚、叶道:“你们说,除和尚之外,从没杀人。想与和尚有仇吗?”奚奇道:“小人住在汶上县西门外,离城十里,一个大慈悲寺管下的房头,叫做清净招提间壁。那招提内住持,号叫百空,是寺里大和尚真如付拂的徒弟。那真如生得相貌丰富,能言舌辩,结交官府与京里大老爷都有线索,在府县面前说话,一说一灵。这百空靠着真如声势,专一结交书吏,写得绝好呈状,替人包打官司。庵里造着盆堂,宰杀贼牛贼马,开场放赌,扎讹诈钱,山东一带大道上的土妓,每月有他的常例。若少缺了,官府就差人下乡驱逐,遮莫干下些不公不法的事,官府捕捉要紧,只买得动他收留在庵,应捕人等,便不敢去拿。更有一桩伤天理的事,是酷好男风,庵里绝标致的沙弥,已有五七个尽他受用,兀自在外搜括,但是瞧见清秀小伙,便设计弄入庵中取乐,又最喜奸弄幼童,常常把小孩子屁眼弄破,鲜血淋漓啼啼哭哭。父母知道,只可鼻涕眼泪出气,哑屁也不敢放一个。”
奚奇等正说到那里,被日京将手里一碗撮泡浓茶,向火盆里一摔,泼得那火灰轰起,飞了素臣等一头。素臣惊讶道:“日京,这又是什么缘故?”奚奇、叶豪满脸失色,喽罗们连私下站听的头目,俱吓得面面厮觑。日京捂着肚子道:“小弟听着和尚无法无天的作恶,气得慌了。”素臣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却干这茶甚事,把来摔破了?奚壮士,且把这话说完。日京,休再发莽性!”奚奇才放了心,说道:“却是那一年,小人隔壁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