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肩,如飞而走。璇姑在轿中,一会惊魂略定,暗想:哥哥岂为盗之人,必系仇家陷害。我到官去,当以死争,不可徒然慌急,致官府反道情虚。又想道:连府墙门,就要拿人也该通知公子,怎绝无人阻拦?哦,是了,后边失火,大巷里人尚且都去看救,门上人自必走空,所以容他直入。忽又转过念头来道:怎失火、拿人,如此凑巧?莫非是奸人设谋?正想不了,抬起头来,只见已到荒野之地,失惊道:“钱塘县衙门自在城里,怎抬到这等地方来?其为奸人设计抢劫无疑,惟有一死而已的了!”
不一会抬到河边,只见一只船上许多水手七手八脚在那里打捞,一乘空轿歇在岸上,那两个轿夫道:“不要放出轿来,一个已是跳了河了。”璇姑安心就死,明知石氏投水,却不甚苦,正待解带自缢,早有两个粗蠢仆妇,向轿中一人拉着一条臂膊,扶扯上船。璇姑也要投河,却被两妇夹住,如铜墙铁壁一般,休想挣动分毫,只得任他推入船舱,心里方才酸痛。石氏上船时,也有仆妇来搀扶,却未防备被石氏走上船头,便耸身往河中一跳,船上人拉救不及。水流势急,一直汆出江口,被浪一涌,便直涌入江岸芦苇之中。石氏一手拉住了几根芦苇,死力往岸边爬去,爬了数十步,站得住脚,吐出些清水。喘息了一会,天已渐黑,忽然想起:我丈夫虽不为盗,出门半载,音信杳然,死生未卜。我一个孤身女子,在此荒郊,何所投奔?纵然逃出性命,遇着了不良之人,强行奸辱,岂不污了名节?到那时寻死便是迟了。因立起身来就往江中走去,却又想起夫妻恩爱、姑嫂情分,难舍难分起来。呜呜咽咽,哭有两个更次,哭住了,细细打算,除死之外,更无别法,正想复挣起来,猛被一阵冷风,把浑身浸透的湿气直逼进去,心坎中忽地一冰,竟冰死了去。死去多时,又被一阵风提将转来,此时奇冷愈不可当,浑身一抖,抖得四肢百骸寸寸节节都有声响,满口牙齿捉对儿厮打,更是打不上来,牵得上下牙龈一片的强痛。石氏大哭一声,发狠的挣将起来,望着江中没命的乱跌下去,浪头一裹,仍裹入江去了。
石氏在江裹来裹去,不知裹有多少路儿,忽被一个急浪平空颠起,直冒到一只船头边来。那船上水手正拿着挽篙料理来船,瞥见江中冒起甚物,随手将篙一挽,却挽住了石氏腰间带子,拖出水面,见是女尸,啐了一口唾沫,就要洒放下去,头舱一个客人看得仔细,连忙喝住道:“救人一命!这女人莫非可救?你且拉上船来看个明白,我自赏你。”那水手便用力一提,提上船头,见是一个美貌女子,面色如生,未经白胀,说道:“像是初下水的,不知可救得活。”那客人看着四舱内道姑说道:“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本,出来救这女人一救。”道姑瞪着眼儿,听那客人说到“如救得活,我出香金一两;救不活,也出三钱”,便一齐跑了出来。那客人教他把石氏身躯覆转,双手从腰胁间提起,把头倒撞下去,一会子就吐出许多清水。三个道姑虽是帮着用力,已提不动。那客人连忙掇出一张小凳,教把石氏俯眠在上。卡了一会,又吐出好些清水,石氏便回过气来,叫一声:“淹死我也!”那客人大喜道:“好了,活了!女师父们,快扶进去,替他解脱衣裙,就着你们的铺盖偎裹着他,便不妨事了。”道姑欢喜答应,扛扶进去。那客人随身一个童儿拿出些酱姜、佛手,递与道姑,又向水手说:“方才我打的烧酒快倒一杯给这女人吃。”一面在稍马中,取出五百文钱赏了水手,一面打开银包称了一两银子送与道姑,另外又拈半截银子给道姑作盘缠,令其领回,问明根脚,交付亲人,再三叮嘱。那道姑、水手感谢自不消说,合船人也都歌功颂德,赞叹不绝。
石氏裹在被中;略有暖气,又被烧酒一冲,顿觉周身活络起来。道姑又把酱姜、佛手接连递给石氏嚼咽下去,肚中一阵响动,气血更是和活,刚得睁开眼来,船已到岸。众客手忙脚乱,纷纷上岸,独剩下石氏合三个道姑,船家道:“通幽师父,这大娘没衣服替换,快些叫乘轿子,原裹着这被儿去罢。”道姑道:“我们盘缠用多了,那有轿钱替他打发?”那打捞的水手瞪着眼道:“那相公的一两头呢?另外那半截敢有二两多银子,够这大娘吃半年哩!亲人来访,还有谢仪,这七八文轿钱就不肯出?真个出家人慈悲为本,那位相公说的不错!”那道姑胀红了脸,无言可答,只得叫了一乘轿子。石氏方知船中有人出银捞救。
到了庵门首,道姑连忙进去拿出一件衲袄,一条布裙。石氏在轿中穿好,挽一挽头发,走出轿来,见门额上大书“滴露宫”三字,进到大殿,却是供着观音、真武、三官神像。石氏不及礼拜,随着道姑转过侧首一层,来到厨下,走进一个小道姑,递过钥匙,同进房去。道姑让石氏坐下,自去神前点香礼拜。石氏看那房时,收拾得甚是精雅,床铺亦且洁净,香炉茶具,箫笛牙牌等类,摆设完全,仕女花鸟,山水真草等字,糊挂齐整,暗想:这等铺排,岂是苦行焚修之人?轮转一会,就是跟随在船的老姑,掇进饭来,那两个道姑便来陪待。石氏一面拜谢他救命之恩,一面问他法号。那年长些答道:“贫道今年三十二岁,法名通幽。这是师弟,今年二十三岁,法名通微。请问护法姓氏,尊居何处,因何事投江?”石氏不敢实说,含糊道:“奴家姓朱,住在江西,是同夫在船失足落水的。”
道姑也不再问,吃完了饭,叫老道姑爬了一炉火灰给石氏烘烤鞋脚。石氏摸那裤时,已经烘干了,因把灰裙撩好,一面烤烘鞋脚,一面问那通幽道:“船中有一位相公出银相救,姑姑可知他姓名住处?”通幽道:“那位相公姓匡,是吴江人,在江西游了滕子阁回来的。”石氏跌足失声道:“这却当面错过了。”通幽道:“你莫非认得他?怎这相公又不认得你?”石氏道:“倒是不认得他,他的好友姓文的却与我是亲戚,正要去投奔他,岂非当面错过了。”那通幽顿了一顿,说道:“那匡相公还要游湖,正要担搁哩!”把嘴向通微一呶道:“他不是与那老客人说的,要寓在啥仔地方,一时怎记不起来?通微道:”他说要寓在净慈寺,你又忘记了。“通幽拍手欢喜道:”不差,是净慈寺。“石氏也喜道:”姑姑可有甚熟人去寻一寻,奴家有事央及这匡相公哩。“通幽道:”寻是不难,只怕寻了来,你又说得不顶真,他不认起来,却教我讨这老大没趣。你可知那匡相公有多少年纪,何等身材,有胡子没胡子,是光脸是麻子呢?“石氏道:”这也是要虑的。莫非不是这匡相公?那匡相公年纪、身材、面貌,奴家都不知道。是那姓文的曾说是他的好友,为人仗义疏财,最爱寻山问水。奴家因姑姑说道匡相公去游滕王阁,又出银救我,故疑心是他。如今只要去问,若是文素臣相公的好友,就同了他来;若不是也就罢了。“通幽欢喜道:”这便是了,我替你央起人来看,却不要性急,他左右要在湖上担搁哩!“是夜,通幽与石氏同宿。石氏闻着那床上一种香气,又见通幽、通微都有几分姿色,且体态妖娆,风情流动,心里怀着鬼胎,巴不得匡生到来,打算跳出火坑。
直等了两三日,才有人去寻,又说是正值匡生出游未遇。日间常有闲人窥探,深更时闻男人笑语,石氏昼夜提防,非常焦急。等了两日,一发说是往灵隐、天竺一带去了。直至十日以后,通微方才领了一个人进来,生得白白净净,穿着一身华丽衣服,向石氏深深一揖,定睛细看。石氏胀红了脸,回了一礼,问通微道:“这就是在船上出银捞救奴家的吴江匡相公吗?”通微道:“怎么不是?贫道承他厚赐,还感谢不尽哩。”那人道:“小生本性挥金如土,这些小事何足挂齿?”石氏慌忙拜谢。那人回礼,起来盘问道:“据这女师父说,小娘子与文敝友是亲戚,小生因未与小娘子谋面,却未能轻信,请问敝友叫甚名字,多少年纪,住在吴江什么地方,与小娘子是何亲戚,什么称呼?说得对针,小娘子或有缓急,都在小生身上!”石氏道:“文相公的名字一时忘记,住在吴江城里也不知是甚地名,今年二十四岁,奴家的姑娘许他为妾,所以说是亲戚。”那人沉吟着,自言自语道:“如此说来,是我好友文素臣之亲了,只是他的名字、住处,怎都不知道。素臣兄是几时在江西讨妾,这小娘子也不像江西声口。”因问石氏道:“且请问小娘子,我敝友家中还有何人,他如今现在何处,所娶之妾实系何名、何姓,住居何处?说得的确,小生方敢招认。”石氏道:“奴家丈夫实系姓刘,妾小名唤璇姑,原先住过湖边。文相公原是在湖上定亲的。文相公家中现有老母、正妻。奴家岂肯冒认的呢!”那人哈哈大笑道:“这便是了。那女师父说是江西人,我就疑心起来了。这文素臣是我至交,小娘子如今还是要小生送到湖边上去,还是竟到吴江文敝友家中去?”石氏沉吟道:“奴家如今已不住在湖上,这是不消说了;但说送奴家到吴江,也有不便。只求索寄一信,约文相公到这庵中,便感激不尽。”那人道:“小娘子原来不能相信,小生也还要在湖上游赏,我写一信,打发一个老家人。再在这里雇一个养娘,伏侍小娘子到吴江,这就可以放心了。”石氏巴不得脱离此庵,又见这生布置尽善,感激异常,倒身下拜道:“如此足感相公盛德,奴家顶祝不尽。”那人还礼起来叫道:“你进来见过这位大娘,明日就领着养娘到这里来罢。”石氏抬头,见门缝边答应一声,走进一个老家人来,看了石氏一眼,便自低头,并足而立。那人立起身来嘱咐石氏道:“盘缠行李都替你办备,你不用费心,明日饭时就着家人来,送你到吴江便了。”石氏千辞万谢,那老人也跟着出去了。
到了次日早饭以后,那老人领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说是雇的养娘,石氏看去,甚是伶俐。那女人把石氏估看了一会,那老人就去叫了一乘轿来。石氏谢了通幽、通微并老道姑,到殿上拜别神圣,欢天喜地,上轿而去。因有男女二人跟着步行,这轿夫就不能赶路,直至日落方到关口,下了一只吴江船,连夜开去。那老人家自在八尺内歇宿,石氏自同养娘在船,甚是适意。走了两日,石氏暗忖,关上到吴江不满三百里,丈夫常说,好风只一日夜就到,怎还不见到来?到了次日早辰,开了一扇吊闼,偷看岸上,只见一带市集甚是热闹,摇至尽处,见一座营房,粉额大书“望亭”二字,这边写着“下至苏州府阊门五十里”。那边写着“上至无锡县锡山驿四十里”,不觉大惊道:“怎么要过苏州无锡起来?”连忙叫那老家人进来盘问,那老人道:“谁是匡相公家人?对你实说了罢,我是扬州教坊。”指着那养娘道:“他就是我家的妈妈。那一个假姓匡的,说你是囗来生没影儿的娘,滴露宫道姑在水里捞起来,原要卖下水去的,我妈妈用了八十两银子讨你回去接客,要你到吴江去做甚?”石氏被他这几句话吓得目瞪口呆,暗想:若一惊慌哭喊,他们便要疑防。反自淡淡的说道:“就要卖我下水,也该说明,怎瞒得人铁桶?”那乌龟欢喜道:“这都是那道姑不是。也是你的造化,投着咱们这一分忠厚人家!”那虔婆道:“你有这姿色,到我家中学会了些歌唱,怕不名重一时?到那时来往都是些王孙公子,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你还感激那道姑不尽哩!”石氏听了如万箭攒心,只得假作欢颜,想要乘个空儿投河自尽,那知乌龟、鸨子是世上第一等精灵不过的东西,鉴貌辨色,早已猜透了九分,昼夜防闲,休想有一毫空缝。石氏暗算:且到起船之时,也似前番一样,乘其不备便了。
隔了几日,已到扬州,龟子跳起身,老鸨开了舱门,扶着石氏上来。石氏一看,见这船直歇在水墙门下,门内跑出许多粉头,上船迎接,石氏急要转身,左手却被老鸨一把扯定,右边又紧紧的帮着那个乌龟,无隙可乘,早被那些粉头搀的搀、扶的扶,拥入墙门去了。一进了门,那老鸨坐了中堂,众粉头铺下红毡,簇拥着石氏行礼。石氏此时一腔冤愤只得发泄出来,大骂无休,痛哭不止。老鸨冷笑了一声,吩咐剥脱衣裙,拿过马鞭,一上手抽有一二百鞭子,道:“先给你下马威儿!你拿老娘当着甚么人哩!”那知石氏在江边浪里冻伤饿损,气竭神疲,此时正待发作,又凑着这顿毒打,伤重病发,卧床不起。老鸨延医诊治,都说是九死一生。直医至岁底才有起色,令粉头百般哄劝,石氏总不发一言。
挨到二月初间,再行拷逼,拷过复劝,劝过复拷,约摸拷过了十数回,下半身已是寸节寸伤,石氏安心就死,终无一言。老鸨愁闷,终朝叹气,一日向石氏哀告道:“我家许多女儿,就是三二十两银子讨来的,每日也有一两五钱的进帐;你是费了我八十两元丝银子的,全靠你养家活口哩。你不知道我们门户人家的苦处,上面要答应官府,下面要派办差摇,衙门里书房差役,街坊上总甲排年,合那些罡神泥鬼、掮鹰放鹞的人,那一个不要来分使几个钱儿,就是蔑客、架儿,每年间也要陪些茶酒润润他的喉管。转眼端阳佳节,道士来送朱符,闲汉来插蒲榴艾叶,那一件不是银钱?我因家中没有出色的女儿,赚不起大主钱财,故此远至杭州,拚着大本钱,讨你回来做棵摇钱树儿。如今添了人口,费了本钱,五六个月来了,没得你分毫进益,每日倒贴你药钱、炭钱、郎中的轿钱、谢仪钱,弄得我仓中无米、灶下无柴,店帐家家挂到,嫖客渐渐怕来,众女儿衣服首饰堪堪当尽,再歇几天,只好打入孤老院去了,谁来嫖你?灶君皇帝一日早晚两堂追比,那开门七件事儿谁肯放松一点,你叫我怎生挨得?我这一家性命生生的都要断送在你手里,可不伤心死也!”老鸨说到苦处,竟认真号哭起来。石氏方才开口说道:“我是好人家儿女,岂肯做这污辱之事。你若要偿还身价,只须送我到吴江,寻着文素臣相公,这银子自有着落。若恨我费掉你的银钱,这也是前世孽帐,惟命一条,随你处置的了!”说罢也痛哭不已。老鸨无奈,只得再令众粉头环绕哭跪,百般哀劝,石氏誓死不从,又打了几顿毒棒。石氏甘心受苦,绝不回心,老鸨只得又缓了下去。
到了五月里边,忽然一个粉头通信与石氏道:“娘因劝你不转,只得打发人往吴江请文素臣相公,问你有甚信物带去,方不费口。”石氏好不欢喜,答道:“信物是没有,只消说是刘大郎的妻子石氏,是刘璇姑的嫡亲嫂子,先前住在西湖昭庆寺后,开过糕饼店,文相公曾在我家住过几日,还寄一部算书来给璇姑看的。这便是的确凭信。”粉头去了一会,走来说:“人是起身去了,不知那文相公可有一捧银子哩?”石氏忙问要多少银子,粉头道:“娘是还想要多,姊妹们劝说,才只得讨得一百两整数。”石氏暗忖:文相公相与极多,想还易措。等了十余日,杳无音信,又疑惑起来,问那粉头:“系前日所言莫非谎我,怎这许多时绝无消息?”粉头道:“我谎你则甚,娘不是在那里心焦哩?”石氏因留心察看老鸨颜色,真个像有心事,又常叫粉头们说时辰,起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