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师儒若有所思地瞟了他一眼。
「你确实十分伶俐聪慧,我没看错人。」
「太师母谬赞了。」
端木欣晓得在这人面前,再故作谦冲只显得虚伪,於是也就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并且将那句颇为尴尬的称谓喊得极顺溜,表明自己的态度。
宋师儒淡淡一笑,忽道:「你不用防备我。」
端木欣直觉想为自己辩白,却听那人又道:「我看得出你吃过许多苦,也明白你对予儿的心思,我也不想阻止你,只是要跟你说个故事。」
少年心思被戳破,脸色顿时乍青乍白,他望向对方想反驳些什麽,却在那清冷锐利如同能看穿人心的目光对视下,感觉自己所思所想无所遁形,强烈的不安感让敏感的少年顿时更加警惕谨慎。
可对於他更加戒慎的态度,宋师儒似不以为意,迳自说起自己的往事──似乎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他说话的人,而少年恰恰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宋师儒所说的,是个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一段旧事。这个故事该是漫长的,可是在宋师儒的轻描淡写的讲述下,似乎还未过一盏茶的时间。
那年宋师儒十五岁,与端木骥相恋,男子相恋有违阴阳,自然不为世人所容许;端木骥的父亲发现了他们之间的暧昧,自是毫不留情拆散,并且要端木骥早日择一名家世良好的女子过门。
端木骥爱宋师儒至深,自是不肯,最後被逼急了,居然与宋师儒合谋,让宋扮为女子嫁入端木家。虽然是委屈了他,可至少两人仍能瞒天过海在一起。
宋师儒说到当时的应变办法时,自己嗤笑道:「你正在想我们很愚蠢是不是?……确实,若不是如此愚蠢,也没後来那麽多事。」
宋师儒乔装易容成女子顺利嫁入端木家,或许谁也想不到他们这麽大胆,所以谁也没怀疑过宋的女子扮相。
可最後依旧东窗事发。这种事本就难以久瞒,当时的他们虽也想过,却也无法可想,只能一日过一日,将就著过下去。
於是当老爷子晓得自己儿子娶了个男人,出奇愤怒,一口气喘不过来,竟是被两人给活活气死了。
端木骥的娘知道後哭嚎不已,既心痛自己的儿子忤逆,又伤心自己老伴早早去了,没几日就重病下不了床。
老夫人弥留之际,把两人叫到床前交代,自言人老也看开了,让两人自己好好过日子,但儿子娶了男妻的事不要往外宣扬,端木家还丢不起这个脸,其他就随他们了。说完这番话,老夫人便闭了眼。
忆起往昔,宋师儒眼睛里飘盪著淡淡的悲凉,沉沉地道:「如果不是我,二老也不至於如此。我亏欠端木家如此之多,就算我一辈子以女子装扮过活,继续维持著这些假象,许多事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端木欣只是沉默,也只能沉默──做出了抉择,便要承担後果。如此而已,旁人无从置喙,所以宋师儒与端木骥两人的旧事,他无必要也无从去评断对错。
宋师儒似乎陷入那段往事,眼睛虽望著眼前少年,目光却缥缈不知往何处,端木欣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著他。
两人就这麽沉默著对望。
过了许久宋师儒方回神。他慢慢收拾起那残馀的些许感伤之色,神色恢复平和,眼睛泛起了柔和的光──就如同他乔装女子望著端木欣的慈和目光。
「我跟你说这些,只是告诉你,世人无法理解我们,无法理解两个男子怎会相恋,可尽管如此,我们也不会插手你与予儿的事。」他笑了笑,「那个孩子,我们只要他自己过得舒心合意就好,旁的也就不用说了。」
端木欣暗暗自嘲:还真是从里到外被看得明明白白。
被人看穿心思并不好受。可宋师儒对他坦诚以对,他也明白对方并无恶意,且说穿了,不管他是男是女,依旧是他师父所敬爱的一位长辈,不是他能得罪的。
於是他偏头想了下,略带宽慰意味地道:「能一世相守,已是莫大福分。就算过去有什麽苦痛,好歹也是两人一起承担。」
虽说因为师父的关系,端木欣心里自然偏向两人,可这几句话,倒也是出自真心实意。
宋师儒却是意味深长地笑笑。
「你说的不错……倒希望你自己也明白才好。」
「……晚辈该明白什麽?」
宋师儒沉吟一会儿道:「你虽佯作对自己出身毫不在意,可真一点不在意吗?你越是掩饰,也就越耿耿於怀。你在予儿面前,也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吧?
「你既然倾心於予儿,为什麽还要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模样?如果你真想跟予儿在一起,你心里的痛,终究也是要你们两人一起承担的,何不早些说出来?就算最终没走到一起,予儿也依旧是最关心你的人,是你的师父。」
──那一字一句并不严厉,甚至宋师儒的语调也是温和的,可是那些话钻进端木欣易感的心中,却生生泛起了针扎似的疼。
端木欣记不清宋师儒何时离开,恍恍惚惚地度过一个白日,入夜,在满室寂静里,躺在床上的少年脑中反覆回盪著宋师儒白天说过的话。
他真的对自己出身毫不在意吗?那肮脏耻辱的身世?端木欣扪心自问。
不,他在意的。
他装作若无其事,是拒绝看到他人眼中的同情;他掩饰自己过去,是怕被人藉此来要挟攻击自己;他倾慕端木瑢予,於是装乖卖巧,想让他忘了他曾在倚红楼看到的那个逢迎卖笑的小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