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脚”跟“侦缉队”分明是两个概念。“小脚”乃旧时代女人被迫害的产物;而“侦缉队”则是指新时代居委会等民间督察组织,虽没有官方锦衣卫那么厉害,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确实起到了天罗地网督察全民之功用。
一部分小脚女人担当起居委会大妈的重责,但更多数的居委会大妈是新时代成长起来的“大脚”妇女。之所以有“小脚侦缉队”的称谓,大约是将“小脚”作了定语,形容居委会大妈大婶的琐碎多事和神出鬼没。
二者交合的部分,是她们的女性身分。残酷地说,她们皆为曾经的时代的牺牲品,活的“物证”与人证;她们又同被现有的时代抛弃,逐渐成为笑柄。
一群小脚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街串巷,戴着红袖章,在胡同口打听东家长西家短,过分关心男女青年的交际生活,时刻准备着议论、汇报和干预是非——这确是荒诞可笑的一幕。然而所有荒诞之事的背后都藏着大的悲哀,政治的悲哀,时代的悲哀,人性的悲哀。
这些女人,年轻时被同样小脚的母亲粗暴地裹了脚,成为畸人。她们承受一切为了取悦男人,成为最女人的女人。(多说一句,非常见不得许多猎奇“小脚”的摄影师和至今痴迷于“小脚美学”的文人。)后来时代变了,政府代替母亲们当家作主,不仅要求女人们立刻自强独立,还鼓励她们成为男人,甚至禁止她们显露女性身分——我母亲年轻时十分地积极向上,只因穿了高跟鞋和裙子被批斗,一直入不了党。
这些女人,身体被封建制度残害过一遍,精神又经过了政治的多次洗礼;她们带有旧时代所谓“女人”的烙印,又被灌输了新时代所谓“男人”的价值观——以“文革”为最的那段时期,男人、女人皆不存在,只存在政治的人,被抽掉自身感情和道德判断的听命的符号。
这些女人,其中怎可能没有一些会变得面目可憎。肉体心灵的双重畸形,使她们无法得到人世朴素的欢愉,由被迫害转向迫害别人,并且是理直气壮的——其中有麻木、愚蠢、无聊,亦有人性之恶。由于民间的偷窥偷听与告发,不知发生过多少惨烈的悲剧。
现在时代又变了,个人的自由开始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居委会即将失去现实意义,很快就会被收进历史博物馆,像那些绣工精美的三寸小鞋,在玻璃展台上静默无言,不发出当年的疼痛的嘶喊——一切归于历史,归于平静。
女人重新被要求成为“女人”:既要美,又要独立。好在这回女人们意识到了这些,懂得了自我选择与决定。而那些小脚侦缉队的妇女,乐呵呵地宣传申奥、节水和计划生育。她们已经老了,不管如今的女人获得了多大的权益,也与她们无干了。她们对时代的推进起不了任何作用,也无力阻碍时代的前行,她们的形象在巨大的美女广告牌前显得可笑——但嘲笑她们是可耻的——她们是我这一代人的祖母和母亲,她们经受了时代所能给予个人的最大的伤害。
31 讨价还价Haggling(1)
文洪米贞
图何经泰
“讨价还价”,这是每个到大陆来的人的第一课,尤其想长期住在大陆(不论哪一个城市),还没学会这门课的人千万要赶快学,因为这事攸关你的荷包大事。
“讨价还价”的功力也是有等级的,初入门者,欲语还羞,一个百来块的东西,如果能跟商贩求个十块、二十块的折扣就已经心满意足,不料到下个摊位,再问一次价,肯定会让你血冲脑门,哎,谁叫你是“菜鸟”一只呢。
“讨价还价”过了初级,接下来就进入凡事不安的阶段,面对市场上各式各样那么多货色,你还不能掌握每一种东西的实在价格,所以你只好随着商贩定的价钱起舞,他说一百,你说二十。他说九十,你又说二十五。他接着说八十,然后你再说三十。三块五块地杀,这么一边降一边涨,到最后你们的价钱总会碰到一块儿,可是,万一买的是一个价值万元的商品,两边这样十块五块地上上下下,那该有多累呢?几样东西买下来,我看你已经差不多快瘫痪了。
“中级班”出去买东西是最辛苦的,我初来北京六七个月的时候,陪几个来中国观光的外国人到天坛附近的“红桥市场”买纪念品,因为怕他们这些老外被商人“蒙”得太惨,我只好硬着头皮亲自披甲上阵,虽然自知此行任务艰难。
果不其然,当这些老外的脸一出现,价格马上就翻了五六倍(比台湾客的三四倍还高,当然比不上日本客的十倍贵,其实从这一点看,也忍不住佩服这些商贩对各地人民所得的精辟并公平的价差分配)。那里的商人个个见多识广,瞄一眼你的穿着长相,听听你的口音,价钱应该怎么定,心里的算盘马上有了谱儿。
不幸的是,同行者都是初次来中国观光的人,铺上摆的货色,从古董字画、陶瓷制品、手镯项链、民间工艺品,甚至是各种仿冒的皮饰、背包、服装一律看得津津有味,一个观光客随便买上个二三十件纪念品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开价七八百的苗族刺绣一路杀到一两百块,开价一条一百五的陶瓷项链杀到十二元,花布包从一百五到三十块,珊瑚珠从一百一颗到十元一颗,看得一旁的这些老外们瞠目结舌,一则赞叹我砍价的功力,一则惊愕于如此不实的标价。等他们人手数包地回到家,兴高采烈展示一个下午的战利品时,我看着那摊在桌面、床上花花绿绿的数十件商品,件件都有我的斑斑血泪。
随着在大陆生活的时间越久,阅历越多,便自然而然训练出来一种自卫的能力,不要说去跟人家抢夺什么利益,但至少,要做到——不容你的利益让人随意侵犯。
当你了解了此地生活秘诀的时候,那么你几乎就可以上高段班了,你不再那么天真地把别人跟你讲的东西当一回事,因为你知道待会儿另一个人跟你讲的又会是另一套,甚至,等一会儿你再去问同样一个人,他告诉你的铁定跟刚才不一样,其中的暧昧与模棱两可,就留给你自己慢慢去揣摩吧。这时候,你再上街去买东西,肯定是另一种光景,两年来的练习,你已经学就一套存活秘笈,并且那些你常买的东西该是什么价格你也差不多了然于心了。
所以当商贩跟你开出二百一件麻料衬衫,你摸摸下摆,拨拨袖口上一条没剪掉的线头,你脑际迅速闪过一个数字,老神在在,你说:“四十!”他当然唉苦着调说,“哎哟,大姐,您也看看这料子,纯麻的,今年最流行的,四十,太少了吧,怎么,我再降一点,就一百五吧。”
你摇摇头,什么话也不用多说,“就四十!”他又说了,“大姐,这纯麻的,四十怎么成啊,我进货都超过四十,这样吧,让我开个市,就一百吧,最低了,真的,您买不到这个价钱的。真的,就一百。”这时,你把眼神瞟过衬衫旁边的另一件洋装,再摸摸衬衫,用非常笃定的语气,“就值四十!”他看你不动如山,显然你也不是省油的灯,好吧,只能再降,“就这样吧,你也别说了,真的是赔本价,七十,七十,真的不能再少了,好吧?!”
你心里想,在台湾这么一件麻衬衫大概要卖到四五百块新台币,更别说在巴黎买了,这衣服标签上贴的这个法国牌子,就值他两百块法郎,虽然你也不是看牌子买衣服的人,你差不多有点心软了,反正已经不贵,算了吧,就七十吧,看他那副可怜相,你这么想着,脸上几乎就要流露出妇人之仁;可是另一个念头同时浮现,这样一件麻衬衫在大陆的价钱真的不会超过四十,你不能妥协,千万不能,多年成败就在这一刻。于是你铁了心肠,只冷冷地说,“四十不行,那算了,我再到别地去转转吧。”你迈开步伐,狠下心连眼角余光瞟都不瞟它一眼,尽管你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件接近你想要的样式。
31 讨价还价Haggling(2)
可是更不堪的现实是,你都还没迈开第三步,马上就听到身后一个孤注一掷的声音,“好吧,好吧,你带走吧!”你飞快回转身,一个灿烂的微笑,你通过高段班考试了。
当然,你也知道,最后的赢家还是他,赔钱他是不会卖的,你只不过是“尽可能地维护了你的权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