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微寒应候,望日边,六叶阶蓂初秀。爱景欲挂扶桑,漏残银箭,杓回摇斗。庆高闳此际,掌上一颗明珠剖。有令容淑质,归逢佳偶。到如今,昼锦满堂贵胄。
荣耀,文步紫禁,一一金章绿绶。更值棠棣连阴,虎符熊轼,夹河分守。况青云咫尺,朝暮重入承明后。看彩衣争献、兰羞玉酎。祝千龄,借指松椿比寿。
话说李太正在船中合衣伏几而卧,忽听得四周喊声一片。李太惊醒,双手持绳标出舱来看,见一众士卒手忙脚乱。李太喝问道:“何事惊慌?”那巡夜士卒禀道:“歹人前来盗粮!”李太闻言,沉思片刻,即道:“自我一路而来,所见蝗灾过境,哀鸿遍野。若不为活命,岂肯冒死来盗官粮,你等莫要加以伤害,只是赶走便了。”士卒自去传令,李太亲到船头督战。不一时,便杀退岸上土匪。李太本以为事了,忽闻水下撺掇之声。四下里窜出忒多水匪,都口衔刀剑,攀上船来。李太忙指挥士卒守御,喊声道:“莫失了粮草。”言毕,舞绳标来斗,先出一标刺伤一匪。那水匪吃痛,落下水里去。李太又见一人,看似为首的,便投标去。那为首的听见风声,侧身一躲,正躲过绳标,顺势拽过绳索。那人看了绳标,突然跳将过来,叫声道:“那公人莫非是李孔目?”李太张了一回,只是天色昏暗,一时辨不清面目,便回道:“不才正是李太,敢问好汉姓名?”那人听了,忙来剪拂道:“小的是这河里落草的,姓王,家里排行老五,人称填海鳅王五,不知孔目哥哥在此,冒犯尊严。”李太忙来扶起道:“好汉休说,且先退了众人,以免血流成河。”王五道:“哥哥也知,我等也是饥饿难耐,若有办法,也不冒着犯王法的罪来劫官家的粮。”李太沉默片刻道:“兄弟也为饱餐生计,奈何我也是官府中人,实是羞愧,不妨这样,所劫粮食你等可尽行带走,到时我自有言语搪塞。”王五不肯道:“原先兄弟不知是哥哥在此,故来冒犯。见今知了,怎肯坏了哥哥前程?”李太喝声道:“兄弟莫非不把李某做人看,你这一方人众,哪个不是爹生娘养,李某怎忍看他们暴尸荒野,再若推辞,须是面皮上不好看了。”王五闻言,就叫一众把已取粮草带走。
再说李太见王五走了,就来看视,士卒报说:“小船失了三只,大船翻了一艘。船上士卒,有不会水的尽皆淹死。”李太探口气,自顾自道:“李某原想只是失些粮草,就在俸禄家私里采买也好,如今弄出官府人命来,却如何是好?”左右有小校道:“孔目听了,不是小的要害孔目,今番失了粮草,又丢了将士性命,恐难逃罪责,不妨暂去他处避难,待他日大赦天下,再做打算。”李太沉默多时,方才说道:“兄弟不可,遇事不能逃避,只好先押运剩余粮草到地,届时去衙门自首便是。”左右有感受李太恩德的,都来劝阻。只是李太一力不肯。众人只好顺从,此后运粮之事不必絮繁。
只说知州早知其中备细,就命两个都头拿住李太,到府衙论罪。满城人见说拿得李太,谁不爱惜他,都替他去知州处告说讨饶,备说李太平日的好处。知州却是个端正的,也不好偏袒李太,当时上了长枷手杻,禁在牢里。府衙里叠成文案,判处脊杖二十,待一月限满,刺配海州牢城。万幸李太身骨硬朗,下手公人也识得,二十脊杖轻便,无甚重伤。是日限满,伤近痊愈,当厅带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无非是孙百、赵千。当下两个公人领了公文,监押李太到州衙前。李太的父亲早在那里等候,置酒相请管待两个公人,赍发了些银两与他放宽。教李太换了衣服,打拴了包裹,穿上麻鞋。李太洒泪拜辞了父亲。
再说李太自和两个公人上路。那孙百、赵千已得了李太家中银两,又因他是个好汉,中此于路上只是伏侍李太。三个人上路,行了一日,看看八月上旬天气,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饭吃,又买些酒肉请两个公人。宋江对他说道:“实不瞒你两个说,郓州、兖州两处地界,多有好汉落草,山寨上有几个好汉闻我的名字,怕他下山来夺我,枉惊了你应付。”两个公人道:“孔目,你不说,俺们如何得知,我等自认得小路过去。”李太道:“依我看来,无论大小路径,定行得撞着他们。”两个公人闻言大惊,不知如何是好。李太道:“可先走汶水水路里去,避免与岸上大寨交接,再入泗水里去,正好度过两州。”两个公人也觉在理,当夜计议定了。次日,起个五更来打火。两个公人和李太离了客店,先渡汶水,要到兖州。约莫也走了三十里路,只见前面芦苇荡里转出三五只船来。李太看了,只叫得苦。来的不是别人,为头的好汉正是填海鳅王五,将领着三五十人,便来杀那两个公人。这孙百、赵千唬做一堆儿跪在地下。李太叫道:“兄弟!你要杀谁?”王五道:“哥哥!不杀了这两个男女,等甚么!”李太道:“我放粮与你,也使你免遭与官府作对,如何还要杀公人?”王五道:“那日小弟害了哥哥前程,得知哥哥此去海州,恐哥哥性命不保,特来接哥哥落草,不受牢狱之苦,也好快活。”李太忙道:“兄弟不可,你如此做,早晚要被官府剿灭,依我看,还是遣散众人,垦复良民过活最好。”王五道:“哥哥自在州府县衙里作公,不知民间疾苦,这一方水土哪里还有我等容身之地?”李太叹道:“既如此,李某不便多说,只是落草万万不可。”王五三说五说,李太一力不从。王五道:“也好,就叫兄弟送一送则个。”两个说定,就沿水路送至兖州龚县附近。王五道:“前面河水便不顺路,我等就送到此,但愿哥哥早日脱离苦海。”李太谢过,王五就引一众好汉顺水而回。
只说李太自和两个防送公人取路投海州来。三个人在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又到泗水上约行了三日前后,早来到一个去处,望见前面一座高岭。两个公人说道:“好了!过得这条泗水,便是沂州地界。”李太道:“天色看的要晚了,趁早过山去,寻个宿头。”公人道:“孔目说得是。”三个人厮赶着上岸,要翻那山,早看见山脚边一个酒店,背靠山崖,门临怪树,前后都是草房,去那树阴之下挑出一个酒旆儿来。李太见了,心中欢喜,便与公人道:“我们肚里正饥渴哩,原来这山下有个酒店,我们且买碗酒吃去了便走。”三个人入酒店来,两个公人把行李歇了,将水火棍靠在壁上。李太让他两个公人上首坐定,自个下首坐了。早有小二上前服侍。看着李太三个人唱个喏道:“拜揖!客人打尖还是住店?”赵千并非本地人士,不解其意,便来问道:“也来住店,不知何为打尖?”那小二笑道:“公人不知,打尖意为‘打发舌尖’即吃食。”李太便道:“我们走得肚饥,你这里有甚么酒肉卖?”小二道:“这里牛肉、浑酒,堪称双绝。”李太道:“最好。你先切二斤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小二忙去里面舀一桶酒,切一盘牛肉出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一面筛酒。三个人一头吃,一面口里说道:“闻听江南方腊造反,不知又要多少屠戮。”李太叹道:“世态不宁,如何独善其身呐。”那小二笑道:“正是,大宋官家如何不管哩?”李太道:“当今奸臣当道,蒙蔽圣聪,纵有忠臣良将,如何勾得?”三个便在谈天说地,从庙堂说到江湖。不知不觉,便有困意,当夜都在这里歇息。是夜,小二踅进客房来看包裹,许多黄白之物,却再包了就来与店主说了。谁承想这里正是陪尾山脚下,开店的不是别人,正是张文彪。
且说张文彪正要商议动手,忽见的一人入来。张文彪恰才认得,不是别人,正是陪尾山二当家冯善。张文彪慌忙迎接道:“二哥,那里去来?”冯善应道:“我们特地来接一个人,料道是来的程途日期了。”张文彪道:“二哥却是等谁?”冯善道:“等个奢遮的好男子。”张文彪问道:“甚么奢遮的好男子?”冯善答道:“你敢也闻他的大名,便是郓州六案都孔目李太。”张文彪道:“莫不是江湖上说的小及时雨?”冯善道:“正是此人。”张文彪问道:“他却因甚打这里过?”冯善道:“我本不知。近日有个相识,说道:‘郓州孔目李太,失却粮草,断配海州牢城。’我料想他不敢走陆路,必从这里水路过来。他在郓州时,我尚且要去和他厮会;今次正从这里经过,如何不结识他。因此特来接待。”张文彪失惊道:“徒莫不是这人?”冯善道:“可曾动手?”张文彪道:“不曾动手。”冯善又道:“带我认他一认!”当下两个人进客房来看了,三个人睡得如死猪一般。冯善看见李太,却又不认得;相他脸上金印,又不分晓。没可寻思处,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来,我看他公文便知。”张文彪道:“说得是。”便去房里取过公人的包裹打开,见了一锭大银,尚有若干散碎银两。解开文书袋来,看了差批,众人只叫得:“惭愧。”冯善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下山来,早是不曾动手,争些儿误了我哥哥性命。”正是:
冤仇还报难回避,机会遭逢莫远图。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张文彪便叫下人道:“快讨解药来,先救起我哥哥。”手下人也慌了,连忙调了解药,便和那大汉去作房里,先开了枷,扶将起来,正要把这解药灌将下去。冯善猛道:“且慢,先不需唤醒。”张文彪问道:“为何?”冯善道:“我有一计,要使这小及时雨上我陪尾山。”于是吩咐下去说了。次日晌午,李太昏昏沉沉起来,只觉浑身酸痛。再看周围,却是荒野,就见自己身无枷锁,手持水火棍,棍上都是血。远处泗水河边躺着两个公人尸首。便来寻看二人尸首,就见脑浆迸裂,浑身都是钝器所伤。李太心下大惊,自语道:“莫非是我吃醉了酒,失手打死官差,为何记不得了?”正说之间,只见三五人望李太而来,为首的正是小二。那小二近前道:“客官昨夜吃得醉了,就要耍酒疯,只把俺一店的东西都砸了,一溜烟却跑了,俺寻了一夜,如何不来赔钱。”将说完,又见两个公人尸首,吓得面白,抖若筛糠,道:“钱俺不要了,好汉饶命。”李太不知所措,慌忙解释道:“不知如何,不曾记得昨夜事情备细,我给钱与你,此事莫要声张。”那小二闻言,大惊道:“杀人了!”一溜烟跑了。李太见状,心知不妙,转身便逃。他沿着泗水河岸狂奔,心中暗自思忖道:“定是那店家设局陷害于我。如今我背上两条人命,若回去投案,必死无疑;若就此走了,亦是亡命天涯。”正思量间,忽见前方有一艘小船,并无甚人看管。李太毫不犹豫,纵身跃上船只,用力划桨,向河中驶去。船行不久,只见船篷里钻出一人来道:“那个不长眼的来扰爷爷酣睡?”李太却见有人,忙要入水里去,却见那人过来剪拂。李太不知就里,便问道:“好汉如何拜我?”那人道:“小弟冯善,乃是此间陪尾山上的好汉,早闻听郓州孔目李太要打此经过,特来等候,只是三五日不曾接着,方才睡下。”李太道:“既是本地好汉,如何知道是我?”冯善眼珠一转,道:“早有消息散布江湖,自然知道样貌。”李太也不多疑,忙来搀扶。冯善起身问道:“我听说孔目要去海州坐牢,怎一人前往?”李太就把备细说了。冯善道:“既如此,再去海州便毫无意义,不若就在这里落草,也好快活。”李太本意不愿,只是当下再无他法,只好就来落草。冯善大喜,便引李太上陪尾山见了一众头领。
且说那李太登上陪尾山后,早有荆俊和卢士衡前来迎接。待众人都行过礼后,便有人设宴款待。宴席之上,荆俊欲将首座相让于李太,李太连忙推辞道:“我初至贵寨,尚未立下尺寸之功,岂敢妄居首位?”荆俊却道:“李孔目名震山东、河北两地,文韬武略,皆胜人一筹,实乃魁首之才,又有何当不得这第一把交椅?”冯善道:“若有孔目坐镇第一名头领,我等都可干一番大事。”此后数日如是,每每都来与李太厮摩。荆俊等人言辞恳切,再三坚持,李太见盛情难却,只得应承下来,但他随即说道:“既然我坐了这头把交椅,日后定当听从号令,绝无二话!”众人闻言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李太道:“如此第一件要事,便是家父需接上山来。”冯善道:“正是,我这便下山去接。”李太道:“贤弟听我一言,下山可先望济水、汶水处打听填海鳅王五,我有书信给他,他定帮你成就此事。”冯善领书信,引十数人去了。有教是:孔目正直需落草,星光璀璨霸三山。不知冯善下山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