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川伸向行李架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靠肩睡实在太过亲密,睡着后的表情也未必雅观,她原本就暗暗后悔,这会儿听明白了宫崎话里话外的暗示,实在懒得和他有来有往地客套。
“学长谬赞了。”她踮起脚,把书包拿下来,“野原部长说过,就算采访对象是陌生人,记者也要尽量了解他,并且在稿子里把他还原成真实可感的人。所以这点请不用担心。”
在虚以委蛇的客套里,终于扳回一局,早川心里大呼过瘾。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假装没听懂宫崎对两人联手抹黑学校的指控,又搬出野原的名字压了他一头。在对方错愕的间隙里,早川道了声先走,旋即噔噔噔跑下校巴,从幸村手中接过行李。
她们住在东京大学附近的酒店,步行到考场只要十分钟。第二天早上八点开始考试,五道名词解释,三道简答,还有一篇小论文。下午则是多少带点游戏性的团体赛,高一年级是定向运动,她和幸村一组,通讯设备全部上交,拿着主办方给的地图和指南针满学校乱跑。每个点标都有志愿者等候,选手需要答出相应问题,收集特定的线索,然后在游戏终点,按照某种逻辑将线索排列,才能通关游戏。
总共三十个小组,他们拿了第二名。拿着餐券在东大食堂解决了晚饭后,早川和幸村一同遛弯回去。白天狂奔的时候不觉得,这回安静下来才觉得冷。幸村是运动员,双手插兜走得很自如,早川把手搓热了放进口袋,晚风吹过来,牙齿都开始打颤。
街道安静,她牙齿相撞的声音太过清脆,连幸村都停下了脚步。早川心中尴尬,却见他闷笑一声,把自己的围巾解了下来……然后系到了她脖子上。指尖擦过早川脸颊,蜻蜓点水一般。
她愣在原地。认识半年多,口头过招数次,然而如此亲密的身体接触,还是头一回。
深色格纹的围巾绕了两圈,带着幸村身上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精心编织的圈套。早川把脸埋进布料中,低声说了一句,你这样……可太犯规了。
幸村恍若未闻,指着道旁的7-11问她想不想买点热饮。店里暖气打得很足,关东煮咕噜咕噜冒着泡。早川把罐装奶茶贴在脸上,站在保温箱前回过头,正想问他要不要也喝掉什么,目光触及身后的人,到嘴边的话再次咽了下去。
“晚上好,学妹。”宫崎一伸手,轻轻巧巧拿出一罐热可可,“今天的比赛怎么样?”
东京很小吗?为什么在这里也能碰到他?早川耳畔警铃大作,面上却只是朝他笑,说能答的题目都填满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学妹心态真好。”她走向收银台,宫崎跟在后面,又问她高一组的小论文题目是什么。她说是选择一两件社会事件,并用社会学理论评述。宫崎微微叹了口气,说你们的好写啊,我们是从给定的范围中选择一个时代、一个城市,比如20世纪20年代的芝加哥,然后再选三位社会学家,想象他们可能讨论什么问题、展开什么辩论。
“听起来就像创意写作一样。”她把罐装奶茶放到收银台上。店员拿条码枪对准易拉罐侧面,动作有点生疏,早川看她一副南亚面孔,觉得应该是兼职打工的留学生。
早川正要掏钱包,却被宫崎拦住了。男生的手在她面前轻轻挡了一挡,那罐热可可紧接着放下:“诶——我请客。一起来东京,也算是缘分了。”
谁要和你有缘分。早川心里暗骂,手上动作比宫崎更快,拿起热可可递到店员面前,顺带着递过去的还有三枚硬币:“一起付,谢谢。”
她刻意把字咬得清楚缓慢。宫崎又客气一番,说什么哪有让你付账的道理。可惜店员只听懂了她那句,干脆利落拿她的钱结了帐。
接过找零时她瞥了眼宫崎的表情,见他神色如常,还微微带了点遗憾。早川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何他在学生会风评甚好,工作能力强是一方面,人情世故上的手段则是另一方面,胡萝卜加大棒,随便哪个新人都会对他五体投地。
终于摆脱了宫崎,早川望着合上的玻璃门,舒了一口气。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忘记了幸村,肩膀就被轻轻拍了一下。
“刚才那是一起参赛的同学吧,高二年级的?”
她犹豫片刻,也不知刚才的事情他看见了多少。本能想要回避,却也知道避不开:“他是学生会秘书部部长,对校刊和宣传部有不少意见。我宁可请他一次,也不想欠他人情。”
幸村挑了挑眉,问她所谓“意见”具体指什么。早川只好把上次在办公室的遭遇告诉他,又挑着例会上的交锋说了几句。
时值期末,便利店的用餐区坐满了不修边幅、面色憔悴的学生。他们人均一张小桌,手边一杯咖啡,面前一台笔记本,十指翻飞,敲击键盘。早川压低了声音,不想打扰别人复习,又担心幸村听不见,只好靠得和他近一些。
学生会内部这点破事,本是不足为人道的,没想到网球部部长却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趣:“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起这些呢,是u-17合宿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吗?”
“这种事情不值得分享啦。一般人都会觉得很讨厌吧?”
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逛商场,打卡牛肉饭,被柚木拉着给柳生挑礼物,回家之后在明信片上手抄叶芝的《夜莺颂》,第二天装进信封带给柚木,麻烦她一同寄出。至于那些尴尬、委屈和龃龉,她从未想要告诉他。
“谁说的?”幸村从货架上拿走一盒饼干,是东京地区的限定款,“我最喜欢听这些了。你或许看不出来,我是阴谋论和厚黑学的忠实爱好者。当年bbs上那个叫做‘立海大附属内部阴谋’的帖子我可是从头到尾读完了呢。明明把网球部全体成员当做恋人,却被分析为‘极度冷静、一心求胜的旁观者’,我这个部长做得真是失败啊。”
……这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情吗!
她知道幸村是借玩笑缓解自己的无措,于是顺着他的话题很夸张地笑了一下:“啊——虽然你这么说了,但我还是感觉蛮挫败的。被你看到我和学生会那帮人打太极的样子,之前费尽心思营造的形象全部破灭了呢。真是超级大失败。”
幸村没有说话,只是如往常一般看着她,目光沉静。早川也抽走一盒饼干,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非要说的话,这也算是弱者的反抗吧。我做不到像部长那样强硬,只能在表面上和他们妥协。那种人就是追求权力的感觉,稍微奉承几句就满意了,也不会再为难我们。”
像是往煮开的寿喜锅里加水,这种事情也是越解释越没味道。他的目光沉甸甸地落下来,压在她心上,她只得把围巾拉高,遮住脸上慌乱的神情:“干嘛这样盯着我……”
“哦,没有。”幸村闻言收回目光,此刻萦绕她周身的,只剩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只是突然发现,原来早川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一面。从没见过,所以想多看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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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理论上,早川深谙此道。因此幸村那番话听在耳朵里,就像饮尽一杯柠檬水,又温暖,又酸涩难当。
她心想,幸村到底是自负的。兴许他觉得自己的尴尬和回避,不过是小女生面对心上人的羞赧。然而她自嘲弱者的不甘,苦心攻略他的纠结甚至愧疚,他又怎么会懂。
“人与人是无法完全相互了解的。我有很多幸村不知道的一面,幸村也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一面。有些事情,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告诉对方。”她拿着饼干来到收银台前,仍是刚才那位店员,沉默着拿扫码枪结账。她盯着活动宣传板上的简笔画,没有看他。
幸村在她身后停住脚步:“那你想知道吗?”
“什么?”她假装没有听清。
“我是说,”他微微弯了腰,凑到她耳畔,温暖的气息拂过耳根,所及之处泛起细碎的痒,“你想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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