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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102万花筒(第2页)

荒木老师说,我知道你今天来,其实是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的。以局外人的立场看,我是老师,她是学生,我罪无可赦。但是以我们的眼光看,什么都已发生过,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无罪可赎。

秋天太阳落得早。玫瑰色的晚霞透着些许亮光。因为起身太急,她还有一点头晕。想起那时打电话给幸村说,我要清算自己的过去。姐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决定了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然而荒木老师给出的也只是一些片段,毫无征兆的遇见,《俄狄浦斯王》,没有后文的诊断书,作为礼物的乐谱,办公室里的玩笑,和毫无征兆的离别。到最后,他猛然抬头,血丝遍布眼底,对她说,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早川一愣,思绪被那交错的血丝绊住,竟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我在想,”站在公园的高处,沿青石台阶往下望,河岸边走着荒木老师的背影,长长的一道,影子也是长长的一道,“我是不是不应该联系他?”

幸村仍在观察植物:“为什么这么问?”

“两败俱伤的事情。”她叹了口气,酸涩的感觉从喉咙深处涨起,漫过喉咙,涌上眼眶,“他也难过,我也难过。”

“这倒未必。”幸村没有回头,或许是故意的,故意不去看她脸上的表情,“血痂脱落的时候,就是伤口愈合的时候。讲述,同时意味着告别。”

过了一会儿,她道:“这句话你以前也说过。”

“是啊。”幸村的语调很平静,“在你问我细致调查网球部的失败体验会不会冒犯到我的时候。”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背影,投向波光潋滟的河面,想起那天所见幸村的眼睛,仿佛隔着漫长的时间,在故事的起点,遥遥注视着她:“你说不会。于是我放下负担,问你……”

他瞬间接过话来,每个字,都和当初一模一样:“‘得知自己可能再也没法打网球,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你回答道:‘那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感觉。如果一定要说,就像是失去了一半的自己。’”

短暂的屏息后,幸村笑了。“你那时候还真是过分,”他说,“分明知道不该问,却还是要问。问就问了,偏偏还想落个好,来征求我的同意。我能说什么呢?横竖逃不掉,我只能同意了。”

早川也笑了。她知道幸村没有计较的意思:“其实我是替自己问的。”

“我很幸运,依然能够打网球。”幸村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从草丛前站起身,这时方才回过头来看她,“那么你呢?你找回另一半的自己了吗?”

找回来了吗?视线中荒木老师的身影逐渐模糊,从一个人,到一条线,再浓缩成一个点,很快就要看不见了。他提供了许多答案,又留下了更多问题。姐姐是否找到了自己的“病因”,她如何处理自己的糟糕情绪,而那句“我可能只会爱你到四月”,又是什么意思——是说这份爱意多少有些虚幻的成分,类似于她的剧本,女主角读了太多浪漫小说,才会追寻“爱”的感觉,她是因为孤立无援,才想用“爱”排遣;还是说这“爱”固然真实的,但也到此为止,不能往前了?

这些问题可能永远找不到答案了。至今为止,她遇到的每个人,那些自以为了解姐姐的人,白鸟、宫崎、母亲、老师,都没能给她完整的答案。

或许本来就没有完整的答案。她追根溯源,反本穷末,拿着一把旧钥匙,去敲厚厚的墙。由此而生的情绪,不甘、愤怒、屈辱、疑惑、怅然,有多少是因为姐姐,又有多少是为了自己?

在医院楼梯间里坐到天明,葬礼上手足无措的自己;被父亲冷嘲热讽,泪水漫过卷子的自己;初入立海迷宫,隔着一道厕所门遭人议论的自己;学生会里举步维艰,听任宫崎调遣的自己……

国二的冬天,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拨通了姐姐的电话。姐姐没有来,电话没有挂。她从漫天大雨中涉水而过,记住了国文卷子上白纸黑字的悼文,丘园未归,馆舍先捐,百身莫赎,一梦不还。

可能,也许,大概——其实根本没有人要求她弥补。父母不需要,姐姐也不需要。她告诉自己,成为第二个姐姐对他们来说意味着许多,譬如家庭的重建,伤口的愈合,生命的延续。但这只是一场催眠术。催眠者是她,被催眠者也是她,家用跑步机的滚轮转动不休,她朝着设定好的目标努力,气喘吁吁,屏幕上的数字不断更新,却并没有前进一分一毫。

“失去一半的自己”——说得太对了。迷人的比喻像是一个谜语,然而真相从来都在表面:她失去的只是自己,不是姐姐。就算她已永远地失去姐姐,也不可能通过找到自己,找回姐姐。

她对幸村摇了摇头:“我不想找了。”

幸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真的不找了?”

她说:“我和姐姐是两个人。”

这话谜语一般,然而幸村听懂了。他笑道:“可是你们很像。”

幸村说,夏天参加远征,西班牙队的成员邀请他去看本地的弗拉明戈舞蹈。据说那是真正的弗拉明戈,从不会出现在剧场,只有经朋友私下联络,才可能进入夜幕下某处不起眼的小巷小门,在一个不太大的房间里,坐在少许“内部人”中间观赏。

吉他声砰然进发。舞者足尖点地,黑裙绽放遮天之际,仿佛命运就此开始。那支舞和他看过的商业演出不一样,是复杂的、纠结的、撕裂的、尖锐的,热情又痛苦,敞开又隐秘,倾诉又沉默,目光中交织着鼓励与禁止,支撑与对抗,前进与退守。

他说,听荒木老师说起学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那支舞。学姐给我的印象,就是那天的舞者。不是芭蕾的清纯或华尔兹的高贵,而是弗拉明戈的孤冷顽强,耸肩、昂首,眼神落寞甚至严厉,与舞伴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手中响板跟随靴跟踏出的铿锵顿挫,用令人眼花缭乱的眉梢、指尖以及腰身,回望内心。

早川沉默地听着。等他讲完,突然笑了:“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诶?”幸村神态错愕,仿佛突然被她从夏天的夜晚召唤回来,“有吗?”

“听这个描述,好像这支舞和你更像一点,或者说,跟国三的你更像一点。”早川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他的表情,“不过没关系,你心里有一个关于姐姐的印象,我心里也有一个。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昨天还对幸村说,姐姐的故事有太多版本,恍若散落在万花筒底部的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样。然而这也未必是件憾事。万花筒拿在手中,轻轻摇晃一下,上百个玻璃碎片组合成一幅美丽的图案;打乱这一幅,还会得到另一幅。

想要成为第二个姐姐,原本就是不可能的。姑且不论她的意愿,因为从来就没有唯一的、确定的“姐姐”。这动态的过程本身,就是早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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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经纵身跃入汪洋。世界如无限嵌套的俄罗斯套娃,套娃中心,她为自己设定的结局逐渐成形。此时此刻,像是套娃层层打开,往里窥觑,那一切,“姣好的容貌、发达的运动细胞、良好的人际关系,18岁时当上学生会主席,和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生谈恋爱,高中毕业前夕保送东京大学”,其实空无一物。

既然空无一物,那么就算放弃,又怎么样呢?

于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她听见自己问幸村:“u-17今天放假吗?”

她听见自己接着说:“我要去找仁王雅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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