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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不发一语看着两个表姐。宝钗听完便指着鱼篓里的黄辣颠摇头:他诗中说的双鲤鱼啊,怎么变成了它?又道,三妹,他若真有能耐且真心爱你,怕什么三堂会审?
黛玉却道:三妹,一个大活人转眼间变成个小老头,他这不正是爱你到要死么?
探春脸上从失去血色又恢复了血色。
丛菲回信写道:哼,不想你怕三堂会审!我两个表姐来,就是要帮着我,来审一下呢,结果你没有来,大表姐说这么胆小啊?要真是个散仙的话,怕什么三堂会审!
姑娘早先每封信都经过誊清,笔迹纤秀,字行整齐,见字如面。这封信渐失去耐心,一页信中有的段落字迹潦草,个别句子直接涂改。直至肆意地写,等于拔刀相向:
我是一个直率坦白的人,受不得刺激,受之有愧。我认为在自己身上寻不出什么优点,你不应将我比为那朵美丽的朱樱花,比为一株有毒的野草更形象。
我只是一只老鼠(老鼠是把夜莺划掉改的),只想在黑夜,不愿见白天。我愿作一名你轻蔑的女性,却不愿你把我记挂在心。
她这一手效果十足,他读信时耳听轰地一声,不周之山垮塌,天柱折,地维绝,眼前烟尘弥漫。
他平素在信心满满时,身体骨骼充满泡沫,故难禁此重创,未等泡沫泄光,便如软体章鱼瘫在椅背上了。
神智清醒之后,他就开始捧着信纸吻,就吻有毒的野草和老鼠这几句。直至信纸被舔破,他又心疼不已,便拿去晾干了,用透明纸补好,再用胶水裱在白纸上。这是他裱糊她每封信的开始。
后来他每次重读经过裱糊的她的每封信,重重扣击心脏的都是这几句,他每次都要舔这几句。如此重药总算重塑了他的性格,使他由怯懦变为刚强。可惜晚了,效果产生晚了。
丛菲内心之恨,则如花开花谢,月圆月缺,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子羽后来想去看她,无论白天黑夜,便出发矣。时或驾舟,时或涉水。驾舟在长海中迂回而进,舟翻等于脱鞋,落水当是吹帽。涉水在长满水苔的鹅卵石滩摔成落汤鸡,吃几肚皮水。
神奇的是他始终看得见她,无论天黑还是有雾,都在他伸手可及处亭亭玉立。
丛菲不是凡女,相思无穷无尽,化蝶之后还要再来,吐丝绵绵。心花永远开放,蔫朵之后还要发芽。
她其实只要点个头,那舟楫就无须乘长风破万里浪了。她只要一引援手,情郎就不会在水凼里扑腾被水呛得要死了,她不是凡女。
但她不肯,宁肯把自己也弄得个形销骨立。
而他们是要相会的,在相思之鸟架成的桥上,在白驹逝水化成的桥上,在月亮桥上,在太阳桥上,幽得要命,晒得要死。不要紧,他宁愿就这样儿,相会就满足了。
可她还要更上一层楼,带他到了透明的伊果园。
伊果园里人与众生并无二致,手牵手的情人于是就跟鸟兽一样成了裸体。惊惶失措的丛菲转眼间躲到林中,她是仙女。
这有何用,林中翡翠色的树林都是透明的,放大了她的特征,令她变得滑稽,空气中到处都是镜子,她自己也看出了,捂着脸咯咯地笑,我怎么是这副样子!
她不能再跑了,再跑体型发生的变化自己看了都要笑翻天!而且根本没有跑处,林子是透明的,山丘是透明的,小河更透明了。她只能不动,她想既然都是透明的,我不动试看。
而同样尴尬万分捂着小鸟的子羽向她望去,一个透明的人儿在跑,像一幅画儿在飘。他是看过椿宫画的,觉得像一幅椿宫画儿在飘,他不禁哈哈大笑,他男子汉的信心完全鼓起来了。
伊果园冬有飘雪,夏有艳阳。这样冬天就来做雪花浴,夏天就来做汗浴。这两个季节他们就是无忧无虑地漫游和玩耍。
而在春秋两季,他们就一个写诗,一个编织。
用花草编织,用春线编织,用游丝编织。为爱编织,为林兽编织,为雀鸟编织。
为爱写诗,为春天写诗,为秋天写诗,为夏天写诗,为冬天写诗。
多年后子羽旧地重游,见七姊妹花早已取代崩缺的墙垣,窗前落叶与花瓣化作的尘泥已堆积成了香塜。可从窗口窥望,她屋内依然如昨,床上还好好铺着钩钩针织的床罩,枕边还零散放着一迭他的信笺和诗笺。
赶场
清庙街子位于金河西岸这处平坝的中央,到河边和到西山脚都有几里远。这块狭长的河谷平原,河东地势稍高,自流灌溉主要用月亮湖来的水,灌溉面积比河西要少。
加之人均耕地比河西多,入冬后弥望是大片褐黄色闲置着的土地,颇有黄土高原的味道。
而河西大部分田土覆盖着翠绿的冬小麦,几乎十步一沟,百步一桥,桥下潺潺清流,一派水乡风光。
里把长的清庙街上就有两座木桥和两座白石桥,其中一座木桥长二十米,宽四米,两头建有凉亭。逢场之日,这桥上便是猪市,桥南的坝子卖牛。
这里沿街多种桉树,溪边、桥头植柳树。沿街两排青瓦房子,粉白的山墙,铺面的柜台刷以油漆。
后街的大小院落,碉楼耸立,此乃过去为防土匪(往往是民族纷争)所建,多数外敷草筋的为土黄色、敷以石灰的为白色,眼中黄黄白白,像一些矮胖的塔。
公路从街子外面经过,此路由县城经金河上的公路桥通到这里,再向南延伸。
同所有乡场一样,清庙街在闲天冷冷清清,店铺门可罗雀,要到赶场天才热闹。过去附近几个乡场的赶场天错开,这里赶阴历“三六九”,那里赶“二五八”,另一地则赶“一四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