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人到最后的时候,是没有太多话要讲,没有太多的儿女情长的,就跟宋大老爷、宋映谷一般。
要走的时候,是最寻常最寂静的,沿着山野一路奔走至人迹罕至处,扶桑才下来,她不能再跟着去了,再走下去就是累赘了。
宋旸谷看见她背后的鬼针子,要说什么,想问问她疼不疼来着,大概是被那一小圈一小圈晕开的红色刺目,他只是弯腰沉默地摘下来。
扶桑仰着脖子,“东家,您走吧,宋氏两门都在您的身上,向东南去不要停。”
一路多少关卡多少追捕,您得保重。
看着他的眉眼深重,层层的悲意在上面弥漫,带着一股子倔强,不由得多说一句,“您这脾气,改改——”
以后外面行走,跟家里不是一个样儿了,别待人那么严苛,那么不留情面。
话在心里滚一边已经酸涩,他已经这样了,又何必去给他添堵呢,大概一辈子不见了,莫若留点儿好印象,扶桑打起来笑脸撑着,“改改门庭,我这里祝您前途似锦,富贵无忧了!”
长鞠一躬。
鱼承恩看了看日头,挥鞭再起,双马蹄声如雷,再也听不见扶桑才起身。
流窜三日,先奔天津,上火车南下直走上海。
是日宋府满门,囚车过玄武门,宋遵理于午时押解斩首,大太太在祁,宋遵理又为保她写下和离书断绝关系,大太太这人百般的不好,万般的小心眼,可是跟宋遵理是真心实意过日子的。
她是真的相中这个爷们儿了,对自己是真的好,此前她举着和离书,哭的跟个泪人一样,“你走了,我怎么办?你对着我这样好,你知道我刻薄你三个侄子,也从来不说我。”
“我先前错了,老爷啊,我给您赔个不是,府里给我管的乌烟瘴气,我卖大烟开馆子,您这样正直的人,从不说我辱没家风。临了我还卖了旸谷,那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宋遵理心意已全,宋旸谷走了他就再无遗憾了,家族传承大过天,如今看大太太也是不忍责怪,老夫少妻,从来是别人看不透的事儿。
给大太太擦擦眼泪,“荔英,别哭了,家里我存了钱,你留着以后用,嫁人也好,自己过也好,要是旸谷还活着,他们兄弟三人还能回来,你不愿意嫁人老了就找他给你养老,就说是我说的,他们不敢不伺候你,给你善终。”
“一会儿马上,你去钱庄里面拿我的私印去取,回娘家去吧,你拿好我的印,以后我不照看着你,就别出门做买卖去了,钱节用一些,莫给人骗了。”他语重心长的嘱咐大太太,就跟寻常时候一样,样样也不放心。
最后一次扶着太太起来,他自上囚车,大太太追着车跑,被哥哥翁佐领从后面抱住,“你疯了!他现在是什么人,你还敢凑上去,能来见最后一面已经知足了。”
上下打点疏通,搭上多少人情,家里花了多少钱,大太太嚣张跋扈惯了,扭头就去抓翁佐领的脸,“平日里你仗着他的势,敛多少好处,如今我送他一程怎么了。”
指着翁佐领骂,“滚,滚!”
自己还往前跑去,跌跌撞撞都看不清路,看一眼少一眼,此生再不见了。
胳膊被人一把稳稳地架起来,“太太,我扶着您去。”
大太太看她一眼,俩人搀扶着跟着囚车一路过玄武,这是大太太走过最长的路,她的花盆地儿从没有走过这样长的路。
紧紧地拽着扶桑的手,挥刀那一刻,扶桑捂住了她的眼,荣师傅塞了钱,刽子手好刀口儿,他自去跟小荣一起收敛了尸骨,没法子运山东老家去,家里已无男丁扶灵。
便在京郊立冢。
京城曾煊赫一时的宋家,也在这一刻落寞。
宋遵理临刑前,故交旧友都来了,他神色自如无憾,抱拳四方谢过,坦然俯首。
他自己拥护着的制度,最后用自己的血祭奠了。
他是个古板的人,留学回来还拥戴那一套陈旧的规矩制度,在老的制度里面办新事儿,在老的框架里面想着生出来新的东西,却都是烟云浮华。
可是他又有一些新的萌动,对新事物好的东西隐隐接受,去办学校开银行,去拥护立宪,宋眺谷在南方一同起事儿,跟他打对立,从一开始他就有预感,也从不过问,没怪过他。
他这一辈子,充满了矛盾,在新旧之间拉锯横跳,在极力表白朝廷的时候又充满了困惑,在充满困惑之中又坚定地爱着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