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整个人是不相信的,二老爷在外面应酬,大马路上西餐厅门口,永远有提着篮子叫卖报纸的小孩儿,穿着背带裤儿,冻的手脚发胀发肿,二老爷家训仁厚,每次来餐厅吃完必定要买一份儿。
“日本人谋杀,宋老爷您看看——”
递过去一份报纸,上海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报童每天来往接触许多人,小小年纪便应酬自如,一边介绍一边把香烟盒打开。
里面宋旸谷出会场上车的照片折合在另外一面,整个报道用了两张照片,首页一张是当时拍摄的残骸,是北平报社拍摄的现场。
报童拿着骆驼牌香烟,抬头的时候就看宋遵循脸色不对劲,人一下就瘫在地上了。
身边的朋友还在挑选香烟盒子上面的画片儿,为了吸引顾客,烟草公司很多搞竞争,请明星来当模特,画师画画,印刷在香烟盒子上面,每个月都不一样,如今刚开年,新的香烟女郎就已经印刷上去了,是最近很火的电影明星。
朋友给吓一跳,身边的打手马上就跟上去了,扶着起来,马上送医院去了,“给宋家去电话,马上到医院来。”
手下的人呢,跟姨太太关系很亲近,宋家的这一位姨太太,早前在舞厅里面做大班,跟金先生的关系非常好,她拜金先生码头的,金先生是悟字辈分青帮的,上海七分天下归青帮,三分是租界。
二老爷年后的第一餐饭,就是跟金先生一起吃的,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大,当初二老爷来这边的时候,也是先拜码头的,他那时候直接拿了十万块给金先生,求庇护的。
金先生觉得他讲义气又会做事,这边金先生养一帮弟兄,想要做生意又很想正规一点,转型也不是很容易,上海这边租界的条约越来越规范,跟警察打交道也很多,盘根错节的,两个人生意上的往来就越来越多。
二老爷让利很多,看着那一份报纸,金先生对日本人也很不满意,一字一句读完,人在里面抢救。
但是没想到率先来的是姨太太,当初她在道上的名号就是小红鲤。
“人怎么样了?”
金先生指了指里面,“不清楚情况,等医生出来,其他人呢?”
手下那边就不吭声,道上混的,终归是偏瘫小红鲤一点儿,嫁人从良了,就是奔着过好日子去的,宋家有钱,钱多的金山银山,国外的物业地产还有存款,这些二老爷都跟金先生说过,两个人无话不说的。
但是就是因为太亲近了,小红鲤算是金先生的人吧,所以他就不能开口问小红鲤的事情,那时候她能做大班的,上海滩一大半的舞女都是听她的,就是有这样的号召力,但是宋家的家庭情况很复杂的,如今大房来了,姨太太按照山东老家的规矩,就是没地方站的。
对宋家的情况也了解一些,但是不好说什么,结果就见小红鲤一下就哭出来了,捂着帕子,哽咽着,“金哥,我快活不下去了,我是嫁人了,不是卖给人家家里的小丫头,不是家里无足轻重的洗脚丫头,这些年我陪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对大房那边对我本来就不亲近,这些年不来往,如今来了,我便低头,大年初一我亲自去拜见奉茶的——”
是的,她先低头,低三下四的,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妾,什么叫姨太太啊,她进门人是见到了,二太太那边不可能不见她的,堵在门上的时候,大年初一大家都能看得到。
但是跟她想到的完全不一样的,去的时候二老爷刚好不在家,二太太人都没有起来,只坐在高座儿上,上海不时兴老礼儿了,她行的是新式礼仪,问好就是了,说几句吉祥话儿。
原以为二太太说什么,谁知道只是让人捧茶来,“请坐,取红封儿来给姨太太”
管家亲自托着红封儿上来的,赔笑递给姨太太的。
其余的,二太太便一直低着头喝茶,根本就不会看,不会问,多一个字儿没有。
小红鲤身世也坎坷,她老家里是贵州的,祖祖辈辈放排的,她的爷爷,她的父亲,都是死在放排上的,那种放排人,赚的都是卖命的钱。
山上的竹子木材,云贵川地区的,运输不方便的时候,为了节省人力物力,就放排,从山上下来,然后特殊的捆扎在一起,利用南方庞大细密的水路网,在河道里面一排一排地运输到大地方去。
水流湍急的地方,就得要巧劲儿,不能让木头散开了,也不能让木头走错了方向,但是人有时候就顾不上,顾不上的时候,一旦掉在水里面去了,立马就跟横冲直撞下来的一根根木头砸死,一排排木头在水面上,让你连个露头的机会都没有。
直接就是死。
她跑到安徽去投靠亲戚,亲戚也没有活路,带着她顺着新安江去苏州,在苏州学艺,后来到了上海,十二三岁就摸滚打爬起来的。
结果现在就到这样的地步,她想开口的,说自己想搬过来住的,但是二老爷那边的态度她可以接受,冲击力没有二太太这边大,她就是那样矜贵地,敷衍而体面地招待你,让你无地自容,一种天然的威慑跟压迫就在两个人的中间。
不是所有的人都出身上海,不是所以的地方都是上海滩
。
金先生淡淡地看着她,“当初劝过你嫁人的,你要当富人妾。”
摊开手,“小红鲤,你知道,人不能要太多的,每个月的家用,宋家那边是按月送过去的,你喜欢跳舞就去跳舞,喜欢去喝酒就去喝酒,你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的。”
你当初有人追,那么多穷小子,那么多警察有看好的,但是你都觉得穷酸对不对?
你要穿靓衣,你要入豪宅,如此而已。
金先生拿出来报纸,“你知道,这一位,是独子。”
三个儿子里,只有这个是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