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纪元
身体被尖锐警报催促着撞开门冲入走廊,在踏上纯白地板的那刻,世界毫无征兆地陷入黑暗,仿佛大地在脚下崩裂,两粒渺小的尘埃被倾坠入直达地心的深渊。你脚底趔趄险些跌倒在地,双手在陷溺的黑暗里无措地挥动,企图抓住一块浮木。红外线点燃火苗在你手臂上猝地一跳,你缩起手,吐出颤抖得不可思议的声音:兰登?
你的手立刻被握住,体温与指背上骨骼的轮廓像浮冰将你从窒息海水中打捞起,温和又稍显急促的声音妥帖熨进耳中:我在这里。
你的声音听起来像在风中瑟缩:周围怎么黑了?
周围并没有话说至一半便噤声,再次响起时被克制的担忧替代,09,你怎么了?
话语撞上胸口迸出火花,身体短暂被照得一片清明。你立刻明白了,世界没有变,出问题的是你的视觉系统。你曾设想过作为艾伯特全族主脑的01受创时的情景,却不料地震的并发灾难会第一个降临在自己身上,思绪模模糊糊回到一个月前,你尚未因国庆来到首都星,01派遣使者来到你的09-003号行星,送给你一枚可以帮助更新视觉机能的芯片,现在01销毁,你的视觉系统受牵连崩溃。一股寒意窜上你的脊梁,海怪拂过留下的粘液被风一吹浮凸凉意,你用手臂抱住自己,几乎打了个寒颤从那时起到现在,01一直借芯片监控着你的视觉系统?
我们先逃出这里,之后再想办法。视觉崩溃让其余感官变得敏锐,兰登温稳落下的声音似乎携着微热电流。你感觉手掌分别搭在你的腰两侧,身体轻轻提起,上半身随即被失重感席卷,你险些漏出半声尖叫,小腹却被一处坚硬支点稳稳托住。你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被他整个扛在了肩上,悬空感让你本能抓皱了他背后的衣料,封闭双眼的感官沙地般急切吮纳着一切信息,衣角掀开下的腰侧皮肤传来毛茸茸的微痒,是他柔软的发丝贴着搔过,熟悉气息逸进鼻端,淡淡血腥混织着茶叶尖。你嗅着,让身体放松。
身体颠簸,他在奔跑,流动空气贴腰际钻入,平稳足音与呼吸声在嘈杂交织的警报声中,像掀起惊涛骇浪的海面上压波行驶的木舟,你是躺在船中的唯一旅人。拐过一道走廊,加快几步,身体一颠后倏地轻了,像骤然冲破压抑迷宫长廊跌入绵绵夜色,将追逐不休的红外线与扫射弹雨肆意又轻描淡写甩在身后,清朗夜风像一双柔凉的手将你托起,转瞬即逝间你几乎错觉自己在飞翔,下坠感袭来时你才又慌乱抓紧兰登的衣服。他携着你轻盈落地,嘴唇擦过你的衣角将痒意辐射至肤面,平稳声音中残留着一点急促的尾巴:我们找一艘飞船,离开这里
尖锐警报突然在不远处炸响,守卫滚轮疾驰而来的声音犹如山道滚石,你的胸口一下子攥紧,兰登拍了拍你的背,轻声耳语:先松开,可以吗?
你才照做,一股上抛力猛地将你颠高,半声惊叫卡在嗓眼,身体像被对流风吹起的一片羽毛,被失重感短暂铆在半空。夜风将下方的声音携入你耳中,伴随电弧哔嗞的钢铁拧碎声清脆利落,在短短一个呼吸之间平息。身体被重力俘获下坠,在着地之前被一条手臂稳稳箍住,劫持进一个宽阔有力的怀抱里,不用害怕,现在抓紧我就行了。你听他耳语,胡乱地点点头,像某种水生八爪生物一样缠挂在他怀中,脸埋进他肩颈之间弯折出的、专属于你的私密空间里。
嘈杂步音与钢铁巨物碰撞声遥遥传来,像有一颗小型黑洞跌入首都星的力场,紊乱的引力场挤压而来,让整个城区自内崩解坍缩,时不时有强功率探照灯光束扫过,将眼皮灼得一跳一跳。你虽然看不到,却可以凭借落入耳中的每一丝声音与皮肤捕捉到的每一缕触感推测拼凑画面,主脑01被销毁,城市像被折断脊梁般整个瘫痪,高空反光板无序地忽闪,无数光线毫无章法地织入城区,通行器拥挤阻塞,地板显示屏被雪花马赛克刮花,挂着光炮的飞行器疾驰着巡逻,头顶似有一百颗恒星闪烁欲坠。你想着,耳边响起低低一声略显涩然的轻笑,你从兰登的颈窝里抬头,问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柔声回答,只是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你想起他十二年前也是在城市动乱中趁夜色逃出,区别是现在怀中多了一个你,这是你们两人合谋的私奔。
他抱着你避开动乱人群快步行走,嘈杂脚步与人声淌过你耳畔犹如沸腾河流,漆黑视野给予你掩耳盗铃的封闭错觉,你想象自己蜷缩变小,小到足以缩进他的口袋或手掌里,或任意一个藏身之隙里,即便身处闹市人群也没人看得见你,更不会有机械手臂将你从保护壳中粗暴生硬地拖拽而出。意识飘然纷飞,耳尖隐约捕捉到声波,人声分流退去,似乎已经蹚过河水跋涉上岸,来到一片平缓的浅滩,你估测这里应该是城市边缘的升降广场。
脚步声,兰登在寻找合适的飞船。上升感,他正登上飞船升降梯。钢铁磕碰声,舱门缓缓开启。警鸣声,驻守在舱内的守卫惊起,像被撬开壳的寄居蟹应激挥舞起双钳。金属碰撞扭折声与颠簸感,兰登迅速解决了两个守卫丢出舱外。又是钢铁磕碰声,舞步在回旋过一整个舞池后落定,圆舞曲以与开篇相似的小节划下休止符,完美的闭环以首衔尾,舱门关闭了,你被放在座位上,胸口起伏几下,全身都在放松中松懈。
兰登走过去启动飞船,时间寂静地流淌过十几秒,你没有听到飞船启动声,犹豫着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飞船上有身份识别系统,我无法操纵,兰登迟疑片刻回答,稍等,我正在想办法破解。
艾伯特防卫系统有多严密你再清楚不过,你沉吟片刻开口:我可以来。
静默半拍后响起兰登含着沙沙讶然的声音:没问题吗,09?
你在黑暗中点点头:我可以试试。
好。柔和含笑的声音轻轻落下,他走过来将你抱到驾驶位上,牵引着你的手按在操纵面板上。时隔多日你又一次来到驾驶位置,手掌下屏幕的微凉与浮凸按键唤起你沉淀的肌肉记忆,你是艾伯特一族最优秀的飞行员与指挥官,数千上万型号机体的操纵模式自你出生前便镌刻入你的存储器,又在数十年中反复锤炼至烂熟,每一个按键的位置与每一个信号的反射如演奏过千遍的曲谱藏在你指尖蠢蠢欲动。但即便一个人在同一条阶梯上上下过无数遍,只要挡住双眼他就不免心惊胆战。你像个初学者一样谨慎活动手指,电子按钮在你指端散发一闪而逝的微热,启动音与船体微动交织成迈上正轨的曲调,你松一口气,心头腾起奇异雀跃。
做得很好,09。兰登在你耳侧以夸奖初学小朋友的语调轻笑说,你难为情地扭动了一下,用手肘戳了戳他,你当然没有听漏他话中的捉弄意味。
第一个音符串起八拍与小节,你操纵的动作逐渐流畅,船只在黑暗中化为你身体的外延与指尖丝线连缀的木偶,随着你再细微不过的牵引划出忠实舞步。离地的震动很快平稳下来,兰登在你耳边指明方向,飞船驶入半空后拐入无形轨道,动乱的首都中,无人留意到一艘飞船像钻出洞穴的鳉鲈般悄然离去,舰船外壳翻出平滑光学元件扭曲红外探测光,小幅度空间跳跃一泵一泵推着舰体前行。
你的视野分明一片漆黑,你却隐隐约约在漆黑尽头眺望到了模糊光点,像长久被永夜盘踞的荒原终于迎来黎明那一刻,目之所及的尽头,朦胧光团在广袤地平线上孕育,像聚集的蒲公英又像颤动的蝶蛹,即将逸散破茧刺穿无边黑夜。身体深处腾起电弧,倒涌上双眼形成难言的酸涩。自由,你想到,你要自由了,那只永不闭合监视着的巨眼已经死去,连带它埋入你体内的枷锁也血肉淋漓地剥除,你是钻出笼子的鸟,是淌出沙漏的沙,没人能看见你,没人能抓住你,没有压抑没有封锁,剖去长久长入皮肤的烙铁于剧痛中绽放快慰,胸口揣了一只急于蹦跳出嗓眼的动物,你呆呆地张了张唇,半晌无言。兰登像感觉到什么,靠过来轻轻抱住你。
叮
感悟的思绪即刻被冲散,警报信号来得猝不及防,惊得你手下一乱,舰船也随之失衡欹斜,你飞快稳住,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
兰登的声音在停顿片刻后响起:有追兵,三艘战机组成的小队,前后距离大概四百米。
自由之路果然不会那么平坦,你的手指蜷缩一下,因慌乱而颤抖,舰船的震动诚实地将其辐射扩大。平稳的驾驶勉强可以应付,但追击与互搏需要数倍的精准与熟练度,你连目标舰船都看不到,失明的鸟儿怎么可能从鹰群的追捕中脱离。
兰登拢住你的手背,平静的声音稳住你动摇的心绪:不要怕,我来说明方位距离,你照着操纵就行。
你竭力稳住双手,吐出一个残留慌张锈迹的嗯字。
舰舱完全封闭,你却像凭空听见了战机如烈鹰的呼啸,你缩起肩,感觉到了尖爪掠过的微寒与覆盖上后脊的阴影。兰登虚拢着你的手,体温是漆黑暗潮中唯一的浮木,牵引你手指的动作是对蹒跚学步的稚童的指导也是庇护,温和地将她轻推上陌生荒芜的大地,却始终不让她稚拙的步调跌出自身保护伞的边界,擦着你耳廓嘀嗒淌落的声音始终平稳、笃定,不见一丝动摇的波纹:09,加速,二档至三档,保持住。
射击声擦着耳膜呼啸而过,灼热的烈焰喷吐出斑斓毒蛇,兰登用手掌包容你的不安:现在左转三十度,上调三分之一格高度,稳住时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