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斜穿朱户。
景寿宫的寝殿里安静了下来。床上和床下躺着的两人都知道对方没有入眠。
过了好一会儿,秦宝珠的声音在静谧的黑夜中轻轻响了起来:“民女能问问陛下,为什么陛下是个女子么?”
叶倾怀忖了一忖,才苦笑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叶倾怀讲起了往事。
“叶倾怀这个名字,其实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皇兄的。兴瑞二十一年,我在梁王府出生,那时父皇还只是太子,母后也只是个侧妃。我出生前,正是贺家家道中落之际。那年我舅舅去中州监修河道,被牵扯进了贪污善款的案子下了狱。父皇爱惜声名,虽没有贬撤母后侧妃的位分,却因此将母后禁了足。可以说,那时候整个贺家摇摇欲坠,都在指着母后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翻身。”
“芳华姑姑说,我出生的那天下了雪,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那年冬天特别冷,皇爷爷生了病,父皇搬进了皇宫去随侍,母后便一个人在梁王府中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这本来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大好事,但没想到先出头来的小皇孙一生下来就断了气,只有我一个活了下来。”
“母后和舅舅也是一对双生子,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母后担心兄长和母家,于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决定。她打死了当晚接生的产婆,对外宣称死去的是女儿,活下来的是儿子。消息传到宫中,贺家又走动关系,让言官们上了几本折子,舅舅果然无恙地出狱了,还在宫中谋了个侍卫的差使做。”
“打我出生起,母后就对我看护得很严,可以说是寸步不离,事必躬亲,凡事都不让旁人插手。我四岁的时候,父皇登基,母后分封了淑妃,进宫以后皇子们都迁去了乾西宫居住,只有我还一直住在母后的倚兰宫中。后宫中都说,母后是因为当年生产时经历了丧女之痛,所以对我这个‘儿子’格外紧张些。没有人知道,母后是怕被人发现我这个四皇子是个假的。”
“我很小的时候,母后就告诉我,我和皇兄们是不同的。皇兄们是真龙,而我只是真龙的影子,我的身份和名字,全是偷来的。影子一旦见了光,就会万劫不复,所以母后从不让我踏出倚兰宫。小的时候我曾一度以为,我这一生都会在这个方寸大小的院子里度过了。一生无人问津,岌岌无名,直到像落叶一般无声地枯死在这个皇宫的某个角落里,成为史书上被一笔带过的落魄皇子,背着一个不属于我的名字。”叶倾怀顿了一顿,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落寞。
“我刚记事的时候,也就是父皇刚登基的那几年,母后很想再有一个孩子,还为此喝了不少的药。可惜,始终也没能如愿。后来父皇身后,我曾听太医院前院正说,父皇登基后身子劳损极快,精气大不如前。事实也确如此,顺平二年秦贵妃生下六弟后,后宫便再无所出。六弟也是生来体弱,没几年便夭折了。”
“没有了子嗣的希望后,母后只能把未来寄托在我的身上。六岁的时候我终于走出了倚兰宫,
搬进了乾西宫,开始和皇兄们一起起居读书。芳华姑姑一直跟在我身边,时刻叮嘱我当心自己的身份。那时我遇到了我这一生最喜欢的两件事——读书和画画。于是我对未来的设想又变了。我盼着长到成年,行过冠礼,便自请离京,入宗正寺,请个封号然后带着母后去边陲小镇的封地上过逍遥日子。”
“我就这样揣着这个秘密,也揣着这个念想,过了好多年。可惜,天总不遂人愿。我十三岁的时候,壬申宫变发生了。”
叶倾怀轻轻叹了口气。
“我还记得那一天。五弟已经好些天没来上课,整个乾西宫里只有我一个人。那天晚上我准备就寝的时候,舅舅突然带着几个侍卫来乾西宫里寻我,他穿着铠甲,戴着头盔,神色慌张,说宫中有变,让我立刻跟他走。然后舅舅带着我到倚兰宫中找母后,说大皇兄发动了宫变,让母后跟我们一起回贺府避难。但是母后拒绝了。母后说,她是父皇的妃子,便是死也要死在这宫里,若是擅离皇宫,便是失德。不仅自己声名扫地,还会牵连到我。听明白情况后,我也决定和母后一起留在倚兰宫中。”
“为什么?”秦宝珠突然插嘴问道。
“因为在那时的我看来,这场宫变只可能有两个结果。皇长兄胜出或者太子胜出。皇长兄生性多疑,又是宫变篡位,若是他胜出,不论我逃到哪里都不会放过我。我躲回贺府,不禁保不住自己的性命,只怕还要牵连贺府上下。而我留在宫中,皇长兄兴许还能留贺家一条活路。至于太子,二哥他性情温和,不愿与人为敌,且又是名正言顺的嫡子,没有必要杀我自损贤名。若是他胜出,只会将我赶离京城。因此我不论在哪里都是安全的,没必要躲出宫去惹人口舌。”
秦宝珠没再开口询问。叶倾怀虽总说自己无意权位,胸无大志,但她十三岁时便对局势和人心有如此准确的判断,让秦宝珠不禁叹服。
“舅舅见劝不动我和母后,只好留下手下的几个卫兵看护着倚兰宫,自己则赶去景寿宫保护父皇了。我和母后在倚兰宫中一夜没睡,宫墙外间或能听到远处的短兵相接声,战事随远,但死得人太多,在倚兰宫中也能隐约闻得到血腥味。我一直坐在屋门口的院子里盯着倚兰宫紧闭的大门,想着下一个推开门的会是大哥还是二哥,会是一把砍头的铡刀还是一纸出京的诏书。”
“过了整整一天一夜,到了第二晚临近子时,那扇紧闭的宫门终于打开了。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来人既不是大哥也不是二哥,而是一个脸生的太监,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衣甲染血列队整齐的武士。我还能记得,火光倒映在他们眼中的样子。那些人,只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每一个都是不怕死的。”叶倾怀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当年的情形,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太监是来宣读圣旨的,是我父皇的圣旨,要将我立为太子。圣旨很短,只有两句,连平时圣旨中那些冗长的赘述和赞词也没有。”
叶倾怀轻笑了一声:“听到旨意,我的心里突然蹦出来四个字。”叶倾怀顿了一下,声音突然如月色寒凉,她一字一顿道,“窃国者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