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台位于文和殿东南边,距离不算远。
这里是皇宫内最高的建筑,共有两层,高六丈有余,李端会在闲暇时登台纵览京城风光,算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
只不过自从去年冬天病倒,李端便再也没有来过此处。
四名身强力壮的黄门抬着步辇,极其稳当地来到二层,太子和先前在内殿的数位重臣也跟了上来,那些在外殿等候的朝臣则停留在一层。
四月下旬的天气还算温和,天空万里无云,阳光不算猛烈。
太子让人取来华盖,立于步辇后方。
李端抬眼看向头顶,摇摇头道:“拿走吧。”
“是,父皇。”
太子不敢违逆,吕师周和几名黄门便退下,观云台二层只有君臣数人。
李端面朝北方,有些贪恋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片刻后说道:“李相。”
“臣在。”
李道彦垂首。
李端轻声道:“经界法推行得如何?”
李道彦微微一怔。
他已经年过花甲,几十年来见过无数次生离死别,自然能分辨得出天子的真实情况。
其实在约莫一刻钟之前,太医院正桂秋良便隐晦地表示回天乏术,那时候天子数度昏迷,已近弥留之际,因此皇城内外才会戒严,京城各门由校尉亲自把守,满朝重臣齐聚文和殿。
没人愿意听到那个山河震颤的噩耗,但是他们身为大齐朝廷的中流砥柱,必须面对这个悲痛的事实。
等到雍丘大捷的消息送到宫中,回光返照也好,强行支撑也罢,天子终于不复之前几日始终昏沉的状态,但他并未太在意生死之事,对许皇后和柳淑妃也没有过多的交流。
唯一算作有些任性的要求,仅仅是让人将他送来观云台。
纵如此,他关心的依旧是大齐的黎民苍生。
一念及此,宦海沉浮数十年的李道彦竟然无言,只觉悲从中来,又有难以言表的敬畏。
一旁的薛南亭心中喟然,代替李道彦说道:“陛下,目前经界法已经在江州和贺州各府推行开来,中书做过推算,这两州之地今年的赋税会增加三成左右。”
李端想了想,又问道:“当地官民对经界法有何看法?”
薛南亭如实回道:“陛下,经界法对于乡绅望族而言,乃是强行逼迫他们割让利益的恶法,只不过大势所趋,无人能够阻拦。即便如此,依然有一些人在坊间蛊惑人心串联生事,臣及朝中诸位同僚对此绝不姑息。无论是谁想阻拦朝廷大计,轻则收监入狱,重则秋后问斩。”
李端眺望着北方的天空,缓缓道:“话虽如此,他们也是大齐的子民,逼迫过甚难免动摇根本。朕知道,这样的要求有些不合理,只能辛苦你一些,以菩萨心肠行雷霆手段,把握好其中分寸。”
薛南亭信服地说道:“臣遵旨。”
李端道:“太子,你明白了吗?”
太子垂首道:“儿臣明白。”
“经界法要坚定不移地推行下去,所谓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李端不紧不慢地说着,转头看了一眼认真倾听的太子,继而道:“这是朝廷接下来十年里的国策,保证百姓有田产,保证朝廷能收上来赋税,你的皇位才能更稳固,大齐才能应对景国休养生息之后更加凶猛的攻伐。这必然会损害一部分人的利益,所以杀人不可避免,然而你要记住,杀人只是手段而非大道。”
太子愈发恭敬地说道:“是,父皇。”
李端稍稍停了一会,又道:“朕之所以能够延续大齐国祚,并非是朕如何了得,根源在于江南望族当年不遗余力的支持。当然,朕和他们算是各取所需,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关系难免会被利益侵蚀,继而走上不同的道路。去年京城叛乱,算是这种矛盾激化之后的具现,朕已经杀了很多人,将来若他们不越过底线,你就不要再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