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确闻言不太自在地说道:“也是,这世上值得你宁不归畏惧的人和事委实不多。”
宁不归,在十七年前名叫宁术,乃是长乐宁家上代家主的庶子,破门而出后改掉了自己的名字。
江南九大家无数子弟当中,宁不归是第一個敢于主动脱离宗族势力的怪胎。
高确对这段往事的诸多风云变幻颇为熟稔,但时至今日他依然不知道当年才十七八岁的宁不归如何能做成这件事。
在这个世道里,宗族对于一个人的影响可谓从生到死,自古以来只有宗族将不肖子孙驱逐,从未见过有人能够主动脱离宗族的禁锢。
偏偏宁不归完成了这桩前无古人的壮举。
虽然他从小就是武学天赋极其出众的奇才,但是任何一个世族都会豢养很多高手,更遑论长乐宁家这样的门阀,如果以为仅靠个人武勇就能逼迫这种门阀低头,显然是一种很天真的幻想,根本不了解千百年时光养成的惯性有多么恐怖。
破门而出之后,宁不归便成为草莽中的浪荡游侠,刚开始还会留下踪迹,近十年完全消失在茫茫山川之间。
高确万万想不到,自己只是来鉴湖别院散散心,居然会被对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近前。
莫看他表面上风轻云淡,实则内心很是忐忑,倒不是担心宁不归会对自己不利,而是在长乐宁家已经被抄家的前提下,这个宁家乃至江南九大家无数子弟中最桀骜的异类出现在茶室里,毫无疑问是来者不善。
高确对于那四家门阀的倾覆是有一些兔死狐悲之意,可他不想与对方扯上关系,那样做的风险实在太大。
宁不归似是看穿这个中年文士的心思,淡然道:“高叔不必忧心,我今日来此不是要拉着你做一些会引来灭门之祸的事情。”
话虽如此,高确仍然不敢放松,勉强笑道:“贤侄莫非是来找我叙旧?”
“你我之间有旧可叙?”
宁不归一句话就让高确神情一窒,随即便听这头孤狼话锋一转:“还是聊一聊这大半年来,龙林高家在长乐宁家的尸体上攫取了多少好处?”
高确终究不像王晏或者丁会那般心狠脸硬,闻言不禁叹道:“贤侄理应知道,如果我们几家不出手,那些产业和田地只会悉数落入天子手中。”
“理解。”
宁不归微微点头,继而道:“高叔也应知道,我从十七年前叛出家门,被宁家那些人从族谱上抹去姓名,和他们便再无往来,宁家的兴亡与我无关。或者说,宁家的衰败我乐见其成,莫说高叔只是占了极小的便宜,就算你吃下大头,我也不会因为此事来找伱的麻烦。”
这原本就在高确的理解之中,只是此刻他愈发不解,遂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重返京城?”
“我不在意宁家的兴衰,长乐城里宁家祖宅的腐朽味道令我作呕,但是无论如何,我从出生到十七岁一直生活在那里。在这个世界上,我在意的人不算多,偏偏有几位不愿离开宁家大宅。”
宁不归双眼微眯,一股凌厉的杀气宛如实质一般凝结,缓缓道:“但是他们都死了。”
高确只觉寒意从心底泛起,轻声道:“你……你要为他们复仇?”
“宁元德的生死无足轻重,但是李家皇帝连我的娘亲一并杀害,这个仇焉能不报?”
宁不归脸上涌起一抹复杂的神色,这也是他进入这间茶室之后第一次出现情绪上的波动,继续说道:“或许在朝廷的人看来,她身为宁元德的妾室,理所当然在处死的名单上。虽然她只是一个身世卑微经历坎坷的侍女,虽然宁元德当年只是酒后放纵,虽然那十七年里她遭受了极其悲惨的苛待,可她是宁元德的妾室啊,怎能活得下来?没人在意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高确喟然道:“贤侄,你可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
宁不归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道:“宁元福在参与叛乱的时候,我在北方代国办一件私事,等返回江南得知噩耗,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娘亲的骸骨。那片乱葬岗很大,葬着宁家数百口人,一块墓碑都没有,其中甚至还有很多混葬坑,我只能带人一个一个坑挖开,万幸终于找到了她。将娘亲安葬之后,我除了京城还能去哪?”
这一刻他的语气很平静,不见丝毫颤抖,高确听来却只觉心弦猛地绷紧。
沉默良久之后,高确低头道:“你想做什么?”
宁不归淡淡道:“李宗本登基之前,许氏曾以太后之尊行逼迫之举,要他赦免被囚禁在秋山巷的三皇子李宗简,让李宗简能够参与李端的出殡之礼,事后最好是让李宗简在皇陵尽孝,总之是要李宗本不再圈禁李宗简。李宗本对此当然不会应允,甚至还特意拉上山阳侯陆沉助阵。最后他应该是为了登基大典考虑,在许氏面前稍作让步,允许李宗简扶柩送殡。”
高确面色微变。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子,惊慌道:“你居然可以将手伸进后宫?!”
“高叔太过高看我了。”
宁不归淡然一笑,从容道:“我只是用了一些手段打探到一些消息而已,这和将手伸进后宫去怂恿当朝太后是两码事,难度犹如云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