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上下的底细君黎略晓一二,除了顾世忠,旁人纵是老手亦难称高手,离开江湖日久,身手越比不上武林中人的精进,二十几人已不足以让他放在眼中了。不过他此刻内力正是虚乏未复,也不想再贸然运起明镜诀来,便向刺刺使了眼色,拔剑迎敌。
夏琝再要阻止已不得便了,只能在一旁喊话道:“道士,你要是当真对刺刺好,便该弃剑就缚,省得她为了你受伤!”
君黎与刺刺却已用出了第一招。“落雨惊鸿”,这是那时起的第一个合招之名,以风动之消抵顾如飞等几人同时袭来的长剑短拳,更以雨落之密反守为攻。一招之下,高下立现,顾如飞心中一惊——不意君黎受伤之下,动作似乎并不稍慢,那剑招出乎意料,竟是精妙难敌。
夏琝眼见二人并不理睬,有些恼怒,拔了自己佩剑也加入战阵,招招只搠向君黎。但他所用也正是八卦剑法,且远未懂得变招与合招之妙用,只消以相克剑法稍作对付,夏琝便立时束了手脚,后招难继。
他尚不觉君黎有心相让,只以为他是因被顾家众人逼迫不过,才无余力对自己追击。不过如此往返数次,君黎心中亦觉不舒,莫说是对夏琝,就是顾家众人他亦留了两分意,不能当真取了人性命,合招之效无法完美以现,便显出些不畅来。
他知道对方人众,如此下去便是久耗,时辰一长说不定另有援兵赶来,大是无益,可刺刺必一样不愿伤及顾家之人,也唯有靠自己战决了。
忽觑见斜刺里两刀斫来,刺刺剑身正倒立而起,乃是震卦中一式。他不再犹豫,急以坎中一式相合以成“枯木逢霖”,剑光忽烁,两剑看似无心却竟交擦而行,堪堪将那两刀封于阵内。
对面两人刀柄竟拿捏不住,就此被夺下。君黎才及看了对手一眼——其中一名叫郑胆的大汉是顾世忠心腹手下,去年的时候,待自己也算周到得很。他无暇多作回想,只是依法炮制,或以“枯木逢霖”吸附之力强夺兵器,或以“红日当空”锐利之刃伤敌臂腕,一时退落六七人之多。顾如飞心中一急,剑上杀招用出,乃是他顾家剑中一式“傲霜枝”,取自前朝一句“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原是败相已出时的狠拼打法,却忘了君黎对顾家剑也是了然于胸,觑准他运剑之隙后先至,顾如飞剑势一偏,不及收力,前臂竟如送上对方剑刃,就此被生撕了一道裂口出来。
他大是惊怕,剧痛之下犹自不肯弃了兵刃,心中却越沉落。顾如飞武学造诣虽平平,却也学剑多年,看得出君黎与刺刺乃是二人合剑,招式看似平淡无波,却骤疏相辅、刚柔相济。他实难相信不过一年之间,无论内力还是招式之上,竟都已远远不及君黎,两次想要与对方个教训却都不过自取其辱,一时只是怔怔然半抬着手,不知该当举剑再战还是颓然退去。
倒是众人眼见家主受伤,同时抢前来救,只防君黎再有追击。刺刺原本已有心停手,当此情境却又停不得,君黎更不敢怠慢,“逐血”红光疾行,与刺刺连出一式“引火连城”来。
“引火连城”乃是离之七、艮之五合用,取离属火而艮属土之意为名,原本只是为了好记,并无当真“连城”之意,奈何敌人实在太多,君黎只怕刺刺有甚闪失,“艮之五”多上前了一步向阵中径扫,顾如飞之后,竟一连撕落了七道衣袖。运气最好的当属最后一人,当真只是落了小半幅衣袖,余者尽皆臂上见红,最有甚者,小臂伤及见骨,鲜血急涌而出。
混乱间早已无人顾得上拦住女眷在外,滕莹自门外踉跄撞入,呼道:“君黎,君黎,住手,嫂子求你了!”
顾如飞所受原属轻伤,但滕莹只见他臂上鲜血滴滴而落,心中自是既骇且痛,未及近前,双腿悠悠已是跪倒,伏身便只是求情。
君黎心中一软。他还记得幼年时受滕莹照顾——那时她夫君顾笑尘新丧,顾笑梦也还年少,顾世忠在徽州未成气候,滕莹生下了顾如飞没多久,身体极是虚弱,独自撑持一家内务。纵在那样的景况之下,她也不曾将他这个新来的道士当过外人——今日回想,又岂能或忘。
可是与其说心是一软,不如说是一痛吧。滕莹本性柔顺,料想对顾如飞从小到大也多是遂意,终至于今日也由着他来找了自己麻烦——而到了最后,现在,她拦不得顾如飞,也只能来拦着自己。假如今日不敌的是自己,她又会如何?会否只是眼睁睁看着呢?
固然,他深知自己不该如此去想——顾如飞是她独子,世上再无人能比他更令她爱护。可说到底,一切难道不终究是她在欺自己比顾如飞更易心软罢了?就连这柔弱的女子也知道该欺着自己,与那时单疾泉欺自己心善一样。每到此时,他便会现自己的优柔其实一点都不曾改变——明知自己的退让不过是要招致对手的变本加厉,他还是学不会狠辣。就算没有滕莹,他也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对顾如飞如何的。
顾家二十余人已伤了十五六,余者一时亦已不敢上前,只要他肯罢手,打原也是打不下去的了。君黎收了剑,上前几步欲待去扶滕莹,顾如飞抢先跃上用未伤的一臂扶起了她,恶言道:“别碰我娘!”
背心里忽有风响,君黎心知有人趁疏来袭,正欲转身,门外忽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背后之人仿佛是吓了一跳,已然抬起的一剑竟就此止步不前。
“程叔叔!”顾如飞看见来人,忍不住欢呼了一声。程方愈快步入酒馆,一把挡过了堂中夏琝举剑的手腕,道:“你们干什么?教主都不为难他了,你们还在这想要乘人之危、倚多取胜?——还想要不自量力、背后偷袭?”
顾如飞原还指望程方愈能为己出头,不料他开口是如此态度,已知今日反败无望,咬唇道:“今日他伤我们顾家这么多人,此事终也是要有个说法的,便等着吧!”当下里搀了母亲,便道:“我们走!”
君黎苦笑。所以朱雀对自己的那些期待究竟都是空想吧——此情此境若换作了朱雀,就算不拿人性命也少说要将顾如飞、夏琝之辈几个耳括子打到起不了床的,可自己到头来依旧还是个“软柿子”,就因为滕莹求情了一句,竟连争辩的话都难以多说。
不过见夏琝也灰溜溜收剑欲待悄然同去,他还是适时想起有事要问他,开口道:“你先别走。”
夏琝闻言浑身一栗,哪里还敢妄动,只得站住了。
“呃,君黎道长,”程方愈见他如此,反有几分不安,“夏公子他……他固然是有做得不妥的地方,可他……他是敝教主的表亲,在下斗胆,向道长求个情,还请你能饶他这一次,不知……”
君黎已是无奈,笑笑道:“程左使开口,有什么饶不得。十八年前左使就在这个地方救了我一命,今日又救我一次——无论如何,我总要给你个面子。”
程方愈摆手苦笑道:“你又何必要如此说,以你今时今日的功夫,他又岂能得手。”
“左使言重了。我不是要为难夏大公子,只是留他想要说两句话。”君黎瞥了夏琝一眼,“却不知左使特地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这叫我怎么说呢……”程方愈看了看刺刺,“若你们不介意,坐下来听我一言可好?”
酒馆已是桌椅倒转,溅血点点。程方愈见得君黎脸上的踌躇之色,只道他是因这地方狼藉,便道:“你稍待片刻。”便回头去寻掌柜的出来收拾。
君黎才道:“倒不是这个缘故。只是——左使若还是想叫我留下刺刺,那是万万办不到。”
程方愈闻言忙道:“你且放心,青龙教今日绝不会再为难你们,我亦绝不是出尔反尔又来作什么说客,强人所难的。”
“那么你是……?”
“你忘了。”程方愈摇头笑道,“我先前说,有一封家书,想请你代为转交平儿。”
他终是选了君黎而非夏琝转交此信,显见是在心中将两人分了高下。君黎伸手接了信,道:“便是此事?”
“还有关于霍右使遇害一事。——我知道,此事非你所为。”程方愈先明了态度,抬手示意了边角一处未受波及的桌边,显是更有内情要详谈。
君黎心意稍平。“好。那便坐一会儿吧,我也正打算问问夏大公子关于那一位刺客之事,左使在此,正好一起听听他怎么说。”
夏琝迫于无奈,只能与三人同桌而坐。他偷眼瞧了瞧刺刺,只惜刺刺此时却并没有心思看他。程方愈说话的声音伴着那边掌柜的小心翼翼扫理着地面碎物之声,她要全神贯注,方能不错漏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