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希望自己能免疫一种对别人来说非常可怕的疾病呢?
故地重游,刘承宗眉头皱得很紧。
城内的情况并不比城外好,正值开饭时间,放眼望去,层层叠叠整齐军帐中间,几乎每一座篝火旁,都坐着出了痘病恹恹的察哈尔老兵。
当然不仅仅是察哈尔,莫与京麾下四百汉军炮手,也有几个人染上,不过这些旧明军炮手感染疾病不是因为察哈尔人。
八角城驻军的防区各有划分,莫与京的炮手又被阿海岱青麾下的蒙古兵保护在内,真正感染的是阿海岱青麾下的喀尔喀营士兵。
喀尔喀营里是来自土默特的士兵,他们早就完成种痘了,成为莫与京部下炮手的隔离墙。
只因为有些痘苗储存不当,或原本求的是减毒,结果把毒性减没了,以至于少量士兵种痘失败,处在自以为免疫实际上没免疫的状态,才会染上。
由于这批士兵在基数上,远不如察哈尔军队患上天花的人多,因此莫与京的炮手感染很少。
并且阿海岱青麾下的蒙古士兵虽然不知晓原理,却都在河湟有过隔离、种痘、避痘的经验,知道出痘的人不能接触,传染的规模也被控制住,并未造成更坏的影响。
但在刘承宗看来,八角城内的察哈尔士兵,情况就没有这么好了。
尽管粆图台吉主持了八角城察哈尔士兵的避痘,却没能得到妥善控制……在他发现的时候,情况就已经很糟了。
刘狮子在河湟编疫书,并主持了此前全军的大规模种痘,他对天花很了解,八角城内足有上千汉蒙士兵染上天花,这种感染程度,绝非天花刚刚开始流行的状态。
他亲眼目睹的是察哈尔士兵,心里担忧的则是他的军队,受元帅府直接领导的两万余未接种天花疫苗的军队。
在去往察哈尔大营的路上,刘狮子思索着对粆图台吉问道:“有没有可能,这跟河湟天花,是同一个源头。”
粆图台吉不明所以,看上去心乱如麻,茫然道:“同一个源头?我……我不知道。”
刘承宗停下脚步,突然怒从心头起。
他的猜想是,早在察哈尔进入青海之时,军队里就已经有士兵染上,只是没有出痘,或出痘的人很少,并没有被注意到。
那么随着战争进程,天花会跟着察哈尔士兵的离散投降,在和硕特、准噶尔、杜尔伯特诸部的牧兵中流行开来,而此时,已经随他们战败投降,散播到元帅府的军队里。
稍有不慎,这就是数以万计军队染病,数以千计士兵致死的大疫!
这么重要的事,粆图台吉只给他一个如此含糊的回答,让他无端升起想拔刀杀人的心思,但看着台吉两眼发红、满面茫然,又轻轻出了口气调整心情。
最后刘承宗只是抬起两只手重重按着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他的脸,语气也软了下来,少了恼怒,多了几分责怪:“你他妈的怎么回事,迷迷糊糊,察哈尔几千人等你救命!”
却没想到,随着他这一句责怪,粆图台吉直接嚎啕叫喊起来,崩溃了。
粆图台吉不明白为什么,一场战争、一场迁徙,接着一场战争、接着一场迁徙,曾经雄踞草原无比强大的东蒙古,在颠沛流离中部众离散、人心失和。
一次失败不是结束,只是另一次失败的,引以为傲的重装部队在不经意间损失殆尽。
贵为察哈尔皇弟,重新回到汗庭却转眼一无所有,身上仅剩的权势却是汉人元帅府授予自己的察哈尔营参将。
眼看战局终于迎来希望,天花却像长了眼一般,只盯着察哈尔人传染,就连自己兄长都染上了天花,叫他暂领汗庭,最后的命令,是对外封锁察哈尔大汗患病的消息。
他自己在八角城独木难支,尽河湟避痘的所见所闻,天花却在营地里按下葫芦起了瓢。
粆图发现自己做什么都不对。
刘承宗也被他突然崩溃搞得手足无措,只好温声劝了几句,把他带到供奉九斿白纛的汗帐之外。
正赶上两个腿脚发软的蒙古军士抬着个僧人模样的医师出来,那医师满身痘痂,手面胸口俱有脓包,昏迷中呼吸急促,看着就要不行了。
刘承宗给他们让开路,随后撩开帐帘看了一眼,饰金配银的帐内昏暗,空空荡荡,散落满地的蒙古医疗器械,只有虎汗躺在榻上,看上去正处于昏迷之中。
他转头退了出来,面带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