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未乱蜀先乱。
陈敏在衙门里告状,秦可多骂骂咧咧,他们两个人说的话,刘承宗都相信是真的,只是所处角度不同,看见的事情都不是全貌。
刘承宗也并不在乎二人恩怨,如今是崇祯六年,这场从陕西开始波及天下的大乱已经持续四年,任何恩怨情仇都会在四年大乱里变成一笔糊涂账。
他只想解决问题。
首先要知道问题出在哪,这个问题才十几岁的秦可多没办法给他准确回答,只有生员陈敏能帮他。
但是陈敏口中的四川,跟刘狮子印象里那个田土肥沃的天府之国,似乎天差地别。
陈敏只说了四个字:地狭人稠。
刘承宗在外面,对四川近些年来的情况了解实属有限,至多知道几十年前杨应龙作乱,以及从阿六那知道的奢崇明作乱罢了。
除此之外只有松潘卫旗军受羌人欺辱、雅州官军战力松弛,这都不过是些边边角角的小事情。
人们依然认为四川和陕西不一样,没有剧烈的旱灾,其内部应当足够稳定。
但实际上他跟陈敏这个土生土长的巴州秀才彻夜长谈,根据其回忆,让侍从在身旁记录了足足十七页的四川情况。
那边确实跟陕西不一样,陕西的很多问题是穷出来的;四川的很多问题是富出来的。
四川的乱象,能让他这个陕西反王目瞪口呆。
刘承宗分析事情,喜欢从人地矛盾看起,但四川的人地矛盾根本谈不上土地兼并,那得叫收归国有。
像成都府的土地,十亩里有七亩是蜀王的,两亩是军队的。
剩下那一亩地,再怎么说也得是老爷的吧?至于其他人当佃户,但四川的问题没出在佃户上。
只要没天灾,佃户其实问题不大,因为佃户不是社会底层,而是社会主流。
除了一些手里有一二百亩地、家里还没儿子没亲戚干活的小地主,大地主招佃都有门槛,而且门槛还很高。
没牛、农具以及家人帮忙,佃三五十亩地,哪怕壮得像牛一样,把人累死都耕不完。
没技艺不会种地,到了要交粮的时候交不上来,地主就亏本;再是个在本地没有家、没有地的流氓,抬屁股起来跑了,地主就是吃闷亏。
所以想做佃户,首先得是知根知底的本地人,还要有头牛、全套的农具、手上有种地的技艺、身边有家人,缺一不可。
否则傻子才佃地。
做了佃户,创造价值拿出一小部分给皇帝交税,一小半甚至一半交给地主,剩下的是自己的。
而佃户虽然有可能遭受来自地主的欺压,却能凭借地主的威望避免一些地方上的非正式摊派。
比如地方上的王老爷家来了朋友,轿夫不够,找上俩衙役去干活,衙役自己不想干,到乡里寻个地保:从你们这给我找俩轿夫,王老爷要用。
地保找上个自耕农,不需要威胁也不需要拿棒子,笑眯眯说帮个忙,自耕农想不出啥好借口抹不开了就去了。
地保若找上个佃户,佃户也笑眯眯说帮不了,再去干别的李大善人家地就荒了。
地保也没辙。
除非遇上经济危机也就是旱涝灾害,否则一般饿不死,再不济也算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社会中下层,绝对不至于沦落到底层。
长工短工、走卒贩夫、倡优媒婆、修脚剃头,乱七八糟讨生活的人那么多,下九流怎么排都轮不上佃户。
但四川除了土地归王国所有之外,还有另一个不同于别处的社会现象,那就是地方豪强势力很强。
外省入川、土民出川,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地方,本来就都不容易,搁在嘉靖年以前,别处的官员听说要被调到四川当官,如果不是肥缺,都会想办法逃避。
实在逃避不了,就极力推迟到任时间,一年半载之后才慢腾腾到任稀松平常,反正也不会出什么事。
直到嘉靖年,南倭北虏闹得厉害,风气为之一新,四川官员的上任时间从半年到两年之间缩短到了四个月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