蔫头耷脑在白床单上趴了一会儿,起身拉开窗帘,看着对面卫生院急诊的窗户发怔。
她隐约觉得外婆的病情不会像大人说的那么轻巧,可她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学生,只能在网上输入症状天马行空乱搜一通,最后心惊肉跳退出百度祈祷,哪个病都没发生在她外婆身上。
不知又看了几分钟,余葵转身,旅社的门板吱呀一声响过后,她抬头,看见了对面同样开门出来的时景,他刚洗过澡,黑发湿漉漉垂在额间,穿着半湿的t恤衫和长裤。
她吓一跳:“你怎么没睡?”
房间泛着雨季的霉味。
时景放下擦头的毛巾,“睡不着。”
旅社后院是一颗巨大的柏树,树上挂了一盏常亮的小夜灯。
此时夜深人静,几只小飞虫绕着灯打转,他俩就在柏树下的摇椅并肩坐下来,远处是水田里一望无际的青绿色秧苗,近处是扰人的蛙声和虫鸣。
余葵的视线不知聚焦在哪一点,怔怔地泛红。
“你在想什么?”
时景问她。
余葵的指尖在半空划了一下,指向远处长满杂草的小道。
“七岁那年,有天发烧时候,外婆给我买了小熊饼干,输完液,她就是走这条路,从卫生院把我背回家的。那天趴在她背上,我第一次思考,关于人类生命并不永恒的问题。我在心里跟菩萨说,如果每个人都逃不开生命的轮回,那就在外公外婆离开的时候,也把我一起带走吧。”
“真是笨蛋的想法。”
余葵低头,脚跟磕着沙土地上的小石粒,“我很笨吧,都一二年级了,每天脑子里装的还是汽水和小熊饼干。那之后,可能是潜意识抗拒,我再也没有想过这些……直到今天。我还那么年轻,她却已经很老了,也许有一天,我终究要目送外婆离开我。”
生老病死,万复不息,世间规律本就是如此,可无论余葵这么坚强的人
怎么说服自己,眼泪却在不知不觉淌满脸颊,她怕被时景发现,微微偏开头,刚想抬手胡乱擦两下。
时景却抓住她的手。
少女眼睑和鼻尖泛红,纤长的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泪痕,眼眸浸满哀伤透亮的水光。
他看过余葵的日记。
见过她童年奔跑的田野,院里炉子上炖得咕噜冒泡的骨头汤,大锅里焦香油亮的火腿肉,还有酸甜的果酱面包和坐在台阶下品尝的山楂卷。这一切美好记忆,全都仰赖她的外婆所赐。
当画面从日记中鲜活地跃出来,与真实空间里的景物交融,他深深感受到了同样的哀戚和悲恸。
时景摘掉她脸颊被沾湿的发丝,直视她眼睛,微冷沉的嗓音在夜空下响起,“余葵,事实上,宇宙间没有永恒不灭的生命,甚至连星辰都无法永恒。”
“但他们在你生命里留下的痕迹是真实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人类无法参透离别在什么时刻降临,所以,不要把生命浪费在对那一天的畏惧里,好好珍惜她在的时候,起码记忆是真实的。”
“伤心、崩溃、想念…这是世间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时间会冲淡这一切,直到你也被时间带走。”
“没关系的。”
少年的眼眸温柔悲悯,指腹抚过的地方,将她脸上的冰凉和涩意一并擦干净,“总会有人陪着你经历。”
余葵怔怔看着他。
山间吹来的夜风卷起发丝掠过耳畔,身上的校服哗啦作响,快要把她淹没的不安无助终于缓慢退潮,感知焦虑的神经暂停了接收信号。
柏树下的两道人影并叠,正如他们交织在一处的人生,她既清醒又懵懂,恍惚间有一种灵魂正在被轻触抚慰的感动。
翌日清晨。
余葵再睁眼,天已经亮了。她原以为这一夜会很难入睡,没料睡过了头,匆匆洗漱后,她趿着来不及拉起鞋跟的帆布鞋,一口气穿过马路,跑到对面卫生院。
可喜可贺,外婆刚醒。
老人刚刚补打过阵痛药剂,神绪一回笼,瞧见匍匐在病床前,眼神担忧懵懂的外孙女,开口支使她:“阿葵,你去帮我买个黄桃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