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治了一桌佳肴,两个人开始畅饮。
他是强装笑脸,青衫客也显得情绪低落。
各喝了一壶宝丰高梁烧,酒入愁肠愁更愁。
“你有心事?”青衫客说。
“你也有事放不开。”他苦笑,斟酒:“也许,你我都是借酒浇愁的可怜虫。”
“可能的,人活着,哪能没有烦恼?”青衫客等于是承认了:“你,为何烦恼?”
“这……不足道……”
“我看得出,决不会是为谱新词强说愁。”
“哈哈!”他笑得涩涩地:“你看我像不像个谱词的材料?倒是你,大叔,还有点像肚子里有几滴墨水的读书人,至少你还没开过杀戒。你也心事重重,显然也不会是为谱新词强说愁。”
“不是。”
“想起词,我原来住的那间客房,就有一首好词,和一首不差的鬼诗。”他的嗓音有点变调:“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
“哦!杭州名妓琴操的改韵满庭芳?”
“对,大叔,你是行家。还有:孤星疏影月朦胧,苍郁佳城冷雾浓;影沉秋水欢期绝,憔悴幽花泣残红……”
“哦!真充满了鬼气,但是……”
“但是,却是以鬼的心态,描出人的心境。”
“你是说……”
“大叔,假使有那么一天,你在孤星疏影月朦胧的时候,独自到冷雾飘缈的坟场,去凭吊天人永隔的爱侣,你就有此身也是幽冥中人的心境,你就会有这种凄绝人间的感觉。”
“你曾经有过这种心境和感觉?”
“是的,大叔,所以我……我当时毛骨悚然,重新陷入那种处身幽冥,自己也成了鬼物的境界,也因此而平空生出警兆,无意中躲过酆都五鬼的袭击。”
“一定是悱恻缠绵,凄绝人间的故事。小兄弟,如果你不愿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大叔。”他一口干了一大杯酒:“生逢乱世,最无价值的就是生命。那一年,我在尸堆里救了一位垂死的孤女。就这样,两个孤零零的人,在几位生死与共的袍泽祝福下,结成一双战乱鸳鸯。
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春天。她好纯,好柔,好教人怜爱。你知道,军务繁忙,烽火连天,我这种以身许国的人,是定不下来的。”
“我明白,小兄弟。”青衫客黝然叹息:“比起你来,我好惭愧,我的故事,是另一种型态,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自私平凡情海微波。”
“我把家暂时安顿在一处小地方,接着是山东曲阜、阳谷、寿张等十县屠城战,我的一小队袍泽阵亡十之七,我身中十箭养伤三月,等我康复归队之前,星夜赶回千里外我那可爱的家……”
啪一声响,他手中的酒杯化为碎片。
“小兄弟……”青衫客拍拍他的手膀。
“遍地尸体,大火仍炽。”他任由泪水沾襟,目光凄迷:“我折屋抢入火场,她……她死在我的怀里。
她……她已经有了四月身孕……我把她埋在坟场里,替她建了一座苍郁的佳城。每一年,我都会去看她,在孤星冷月下诉说我们的海誓山盟。这就是人生,大叔,你明白我的刀所代表的意义吗?”
“一种寄托,一种发泄。”青衫客像一个心理郎中:“爱也好,恨也好,一旦升华至某一种危险境界,就会失去了特定的对象,焦点转移至任何接近他的目标,毁灭任何威胁他生存的事物。小兄弟,你有心病。”
“也许是吧!”
“如果再进一步,那……”
“如何?”
“你将产生强烈的毁灭意识,你会有杀尽天下苍生的报复欲望。”青衫客悚然地说:“每一刀都是仇恨的寄托,每一刀都是爱与恨的焦点。”
“不谈这些。”飞灾九刀回避正题:“谈谈你的故事,该比我的爱恨故事动人。”
“一点也不动人,平凡得教人打瞌睡。”青衫客苦笑:“既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血肉牵连。”
“不想说?”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家传武艺,但从不为世人所知,在地方人士心目中,我只是一个毫不足道的、肚子里有几滴墨水的、永远考不取功名的文士。
而我娶了一个有爱有恨武功了得的女人,在那女人心目中,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爱她吗?”
“不爱是假,但我恨床上多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