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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第1页)

杨克笑道:没错。看来养狼的第一天就大有收获。这条狼崽咱们养定了。

狗窝里的骚动,小狗崽被狼崽欺负所发出的委屈哼哼声,使伊勒更加怀疑和警惕起来,它极力想撑起前腿,摆脱陈阵的控制,看看窝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陈阵担心它认出狼崽,把它咬死,便死死按住伊勒的头,一边轻轻叫它的名字,哄它抚摸它,一直等到狼崽吃圆了肚皮才松开手。伊勒扭过头,立即发现窝里多出了一个小崽,它不安地挨个闻了闻,很快就闻出了狼崽,可能狼崽身上也有它的奶味,它稍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想用鼻子把狼崽顶走,并极力想站起来,到窝外光线亮一点的地方看个究竟。

陈阵马上又把伊勒按住,他必须让伊勒明白主人的意图,希望伊勒能接受这个事实,只能服从不准反抗。伊勒别别扭扭地哼叫起来,它似乎已经知道窝里多出来的一只小崽,就是主人刚刚从山里抓回来的狼崽,而且主人还强迫它认养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敌。草原狗不同于内地狗,内地狗眼界狭窄,没见过狼和虎,给它一条虎崽,它也会傻乎乎地喂奶认养。可这里的草原是狗和狼搏杀的战场,母狗哪能认敌为友。伊勒几次想站起来拒绝喂奶,都被陈阵按住。伊勒气愤、烦躁、难受、恶心,但它又不敢得罪主人,最后只好气呼呼地躺倒不动了。

在草原上,人完全掌握着狗的生杀大权,人是靠强大的专制暴力和食物的诱惑将野狗驯成家畜的。任何胆敢反抗主人的狗,不是被赶出家门,赶到草原上饿死冻死或被狼吃掉,就是被人直接杀死。狗早已丧失了独立的兽性,而成为家畜性十足的家畜,成为一种离开人便无法生存的动物。陈阵替伊勒们感到深深地难过。与此同理,在人类社会,如果专制镇压的力量太强大,时间又太久,人群也会渐渐丧失人性中的兽性,而逐渐变为家畜性十足的顺民。顺民多了,民族内部的统治也顺利了,可是一旦遭受外部强大力量的入侵,这个民族就丧失了反抗能力。或者俯首称臣变成异族的顺民,或者被彻底毁灭,变成后人考古发掘的废墟。多少灿烂辉煌的农耕文明,现在只能到历史博物馆去看了。

狗窝渐渐平静下来。伊勒是杨克陈阵喂养的第一条母狗,在它的怀孕期、生产期和哺乳期,他们始终对它关怀备至,好吃好喝好伺候。因此伊勒的奶水特足。在别人抱走了几条狗崽后,它的奶水更是绰绰有余。此时多了一条小狼崽,伊勒的奶水供应,也应该不成问题。三条狗崽虽然被狼崽挤到瘦奶头的地方,但狗崽们也慢慢吃饱了。小狗崽开始爬到狗妈的背上脖子上,互相咬尾巴叼耳朵玩耍起来。可是狼崽还在狠命地嘬奶。陈阵想,在狼窝里,七只狼崽个个都是小强盗,抢不到奶就可能饿死。即使这条个头最大的狼崽,也未必能敞开肚皮吃个够。这回它来到狗窝,可算有了用武之地,它一边吃,一边快乐地哼哼着,像一条饿疯了的大狼扑在一头大牲口上生吞活咽,胡吃海塞,根本不顾自己肚皮的容量。

陈阵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头,一转眼,狼崽的肚皮大得快超过胖狗崽的肚皮了。他赶紧摸了摸狼崽的肚子,吓了一跳:那肚皮撑得薄如一层纸。陈阵担心狼崽真的会被撑破肚皮,便急忙握住狼崽的脖子,慢慢拽它,可是小狼崽竟然毫无松口的意思,竟把奶头拽长了两寸,还不撒口,疼得伊勒咝咝直叫。杨克慌忙用两手指掐住狼崽的双颚,才掐开了狼嘴。杨克倒吸一口冷气说:牧民都说狼有一个橡皮肚子,这回我真信了。陈阵不禁喜形于色:你看它胃口这么好,生命力这么旺盛,养活它好像不难,以后就让它敞开吃,管够!

陈阵从这条刚刚脱离了狼窝的小狼崽身上,亲眼见识了一种可畏的竞争能力和凶狠顽强的性格,也由此隐隐地感觉到了小狼身上那种根深蒂固的狼性。

天色已暗。陈阵把小狼崽放回狼窝,并抓了母狗崽一同放进去,好让小狼在退膜睁眼之前,与母狗崽混熟,培养它俩的青梅竹马之情。两个小家伙互相闻了闻,狗奶味调和了彼此的差异,它俩便紧紧靠在一起睡下了。陈阵回头发现二郎一直站在他的身旁,观察狼崽也观察主人的一举一动,还向陈阵轻轻摇了摇尾巴,幅度较以前大了一点,似乎它对主人收养小狼表示欢迎。为了保险起见,陈阵搬来一块旧案板盖在洞坑上,又找来一块大石头压在案板上。

敦厚和蔼的官布已将羊群关进羊圈,他听说陈阵他们掏了一窝狼崽,马上打着手电筒寻过来看个究竟,见到蒙古包顶上的小狼崽皮,他吃惊地说:在额仑,汉人挖到小狼,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我的,相信了。

三个人正围着铁桶火炉吃着羊肉挂面,门外传来一阵狗叫和急促的马蹄声。张继原挑开毡门帘,拉开木门。他一只手还牵着两根马笼头缰绳,两匹马在包外跺蹄,他蹲在门口说:场部下了命令,边境线附近的大狼群已经分头过来了,明天全场三个大队在三个地点分别集中打围。咱们大队负责西北地段,场部还抽调一些其他大队的猎手支援咱们队,由毕利格全权指挥。队里通知你们,明天凌晨一点,你们到毕利格家集合。场部说,各个蒙古包除了留下老人小孩放牛放羊,其他所有人都必须参加打围。全队的马倌马上就要给各家没马的人送马,马倌必须提前绕到预定的埋伏地点。你们赶紧抓时间睡觉吧,我走了,你们可千万千万别睡过了头!

张继原关上门,跨上马急奔而去。

梁建中放下饭碗,苦着脸说:刚来了只小狼,大狼也来了,咱们快让狼拖垮拖死了。杨克说:在草原上再呆几年,保不准咱们也全都变成狼了!

三人跳起来分头备战。梁建中跑到草甸将三人的马牵到草圈墙下,又跑进草圈,用木叉给马挑出三堆干青草。杨克从柳条筐车里拿出一些羊骨羊肉喂狗,再仔细检查马鞍马肚带和套马杆,并和陈阵找出两副牵狗出猎用的皮项圈。两人都曾参加过小规模的打围,知道打围时狗的项圈和牵绳马虎不得。陈阵给二郎戴上一副皮项圈,然后把长绳像穿针鼻一样地穿进项圈的铜环,再把长绳的两端都攥在手里。他牵着二郎走了几步,指了指羊圈北面,喊了一声“啾”!同时松开一股绳。二郎嗖地冲了过去,两股绳拉成了一股,又从铜环中脱出。二郎只戴着皮项圈冲进黑暗,而长绳还捏在陈阵手里。此种集体打围时的牵狗方法,既可以使猎狗完全受猎手的控制,以避免狗们擅自行动,打乱围猎的整体部署;又可以多人同时放狗,还避免长绳缠绊狗腿,影响速度。

杨克也给黄黄戴了项圈,穿了绳,也演习了一次。两条猎狗都听命令,两人手上的动作也没有毛病,没有让狗拖着长绳跑出去。

成吉思汗在其教令中嘱诸子练习围猎,以为猎足以习战。蒙古人不与人战时,应与动物战。故冬初为大猎之时,蒙古人之围猎有类出兵……汗先偕其妻妾从者入围,射取不可以数计之种种禽兽为乐……如是数日,及禽兽已少,诸老人遂至汗前,为所余之猎物请命,乃纵之,俾其繁殖,以供下次围猎之用。

——冯承钧译《多桑蒙古史》

诸王共商,各领其军作猎圈阵形之运动前进,攻取挡道之诸国。蒙哥合罕(元宪宗——引者注)作此猎圈阵形循河(伏尔加河——原注)之左岸进。

——(波斯)剌失德丁《史集·第二卷》(周良霄译注)

大队人马和猎狗群,跟着毕利格老人在漆黑的草原上向西北方向急行。几乎每个人都牵着一条狗,有的人甚至牵了两条狗。风从西北吹来,不软也不硬。厚厚的云层仍低低地压着草原,将天空遮得没有一丝星光和月光。四周是沉沉的黑暗,连马蹄下的残雪也是黑色的。陈阵极力睁大眼睛,但仍然看不见任何东西,像是突然双目失明了似的。两年多了,陈阵已经走过不少次夜道,但像这么黑的夜道他还从来没有走过。他真想划一根火柴检查一下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毛病。

陈阵凭着听觉向毕利格靠过去,轻声说:阿爸,能不能让我在马蹄袖里开一下电筒,我觉得我眼珠子都没有了。老人低声喝道:你敢!老人的口气中透出大战前的紧张和担心。陈阵立即闭上嘴不敢再问,跟着吱吱的马蹄声瞎走。

马队狗群悄然夜行。草原狼群善于夜战,草原人也擅长黑夜奇袭。陈阵感到这群狼非同一般,居然饿着肚子一直等到这个奇黑的夜晚才倾巢而出。而毕利格老人对战局的判断也非同寻常。战局正在按老人所预料和设计的方向发展。陈阵暗暗激动,能在原始大草原上,亲身参加两个狼王之间的角逐,简直是太刺激了!

马队走了一段下坡路以后,开始爬一个大坡,毕利格这才并到陈阵身旁,用马蹄袖挡住嘴,缓和了口气低声说:想当个好猎手,你还得多练练耳朵。狼的耳朵比眼睛还要尖。陈阵也用马蹄袖挡住嘴小声问:您这会儿说话不怕狼听见?老人压低声音说:这会儿咱在爬坡,有山挡着,又是顶风,说轻一点就不碍事。陈阵问:阿爸,您凭耳朵真能领大伙赶到指定地点?老人说:光凭耳朵还不成,还得靠记性,要听马蹄踩的是什么地,雪底下是草是沙还是碎石头,我就知道马走到哪块地界了。要不迷道,还得拿脸来摸风,摸着风走;还得用鼻子闻,闻着味走。风里有雪味、草味、沙味、硝味、碱味、狼味、狐味、马粪味和营盘味。有时候啥味也没有,就凭耳朵和记性,再黑的天,你阿爸也认道。陈阵感叹道:阿爸,啥时候我才能学得像您那样啊?

陈阵感到马队还在爬坡,抓紧时间又问:咱们牧场除了您以外,还有谁有这个本事?老人说:除了几个老马倌,就是几条老狼了。陈阵追问道:那是人厉害,还是狼厉害?老人说:人哪能比得了狼。从前有一条出了名的头狼,把畜群祸害得好惨呐,把王爷的宝马都咬死了。后来王爷派了最好的猎人炮手折腾了大半年,才把那条头狼抓住。不曾想那条头狼是个半瞎子,一只眼是瘪的,一只眼是浑的……

胯下的马身已平,老人立即止住了话头。马队翻过坡顶,再下到坡底就踏上了一片平坦的大草甸。毕利格加快了马步,大队人马狗紧随其后,悄声疾进,听不到女人和孩子们的嬉笑声,整个马队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正规骑兵,正在执行一项严格的军事任务。而实际上,这支队伍只是临时召集、包括老弱妇幼在内的杂牌军而已。如果是草原青壮武士和强壮战马组成的草原正规骑兵呢?陈阵真实地感受到了草原民族那种卓越军事素质和军事天才的普及性。“全民皆兵”,在华夏中原大地只是个口号或理想,而在蒙古草原,早在几千年前就已成为“现实”了。

离指定地点越近,队伍中的紧张气氛就越浓。不久前狼群全歼军马群,已大大地胜了一局,而额仑草原的人们投入了全部的力量,此战的胜负还未见分晓。陈阵也开始担心,用狼所擅长的夜战、偷袭战和围歼战,来对付那群听觉嗅觉远高于人的狼,是否有些班门弄斧?早几年,牧场年年组织大规模打围,但总是战绩平平,十围五空。场部的大车老板挖苦道:打围,打围,一个蛋子的叫驴(种驴)——没准。

由于上次军马群被狼群全歼的影响极坏,如果此次围狼战不能使上级满意,牧场的领导班子有可能被全部撤换。据场部的人说,上面已放口风,准备从除狼灭狼有成效的几个公社牧场,抽调得力的干部来充实额仑宝力格牧场的领导班子。因此,乌力吉、毕利格以及牧场的众马倌,都准备拿出他们的真功夫,好好刹一刹额仑草原狼群的气焰。毕利格在战前动员会上说,这次打围至少要剥下十几张大狼皮筒子交上去,要是打不着狼,其他公社牧场的打狼英雄就该来管额仑了。

天更黑更冷,草原凌晨的酷寒和黑暗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杨克悄悄靠近陈阵,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队伍一散开,包围圈的空隙太大,狼就是从马蹄旁边溜过去你也看不见,真不知道毕利格有什么高招。杨克把脸钻到马蹄袖里,看了看腕上的夜光表又说:咱们走了两个多小时了,队伍该散开了吧?陈阵抓住杨克的袖筒,把头伸进去,终于看到了老瑞士表上的点点萤光。他揉了揉眼,心中更多了几分恐惧。

忽然,空中飘来一股冷香,陈阵闻到了碱滩黄蒿草的甜香药味,浓郁寒冽,沁人心脾。就在马蹄踏上这片厚厚的蒿草地上时,毕利格老人突然勒住了马,整个马队也收住了马蹄。老人与跟在他身后的几个生产小组组长和猎手轻轻说了几句,他们便带着各组的人马向两面拉开队形。一百多人的马队迅速由纵队变为横队,很快变成长长的散兵线,马蹄声由近到远直到完全消失。陈阵仍然紧跟老人。

突然,陈阵的眼睛被猛地刺了一下,毕利格老人手中的大手电发出白炽强光,接着从东西两边极远的地方也回应了几下光亮。老人又晃了三下手电,两边的灯光向更远的地方飞速包抄过去。

此时,老人忽然用干亮的嗓音吼起来:“喔……嗬……”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震颤扩散。刹那间,静静的草原人声鼎沸:“喔嗬……依嗬……啊嗬……”男声、女声、老声、童声响成一片。最近处嘎斯迈小组的几个蒙古女声,分贝高、音质脆、高低起伏、经久不息。嘎斯迈领喊的声音尤其异峰突起,全队的女人男人拿出下夜喊夜、吓狼轰狼的功夫,一时间声浪翻滚,声涛汹涌,向西北压去。

与此同时,一百多条大狗猛犬也拼命挣着皮绳,狂叫疯吼,惊天动地,如排炮滚雷向西北方向轰击。

声战一开,光战继起。突然间,强的弱的,大的小的,白的黄的,各种手电光柱全部扫向西北方向。原先漆黑一片的雪地,顿时反射出无数道白晃晃的冷光,比寒气袭人的刀光剑影更具威慑力和恐吓力。

声浪与光柱立即填补了人与人,狗与狗之间的巨大空隙。一时间,人网、马网、狗网、声网、光网编织成疏而不漏、声势浩大的猎网,向狼群罩过去。

陈阵杨克和其他知青被这草原奇景刺激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人们士气大振,吼声震天。陈阵大致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点,这里正是马群全军覆没地的东边。毕利格老人将马队准确地带到大泡子的东北边缘,然后才撒开猎网。此时,人马狗已经绕过泡子,在狭长的大泡子北部神速地展开了包围线。

毕利格老人沿着猎网策马奔跑,他低头紧张地用手电寻找雪地上狼群的足迹。一边又检查猎网的疏密,及时调配人员的站位。陈阵紧随老人一路查看。老人勒了勒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狼群刚走不大一会儿,不老少呢,你看这老些爪印,全是刚踩出来的。这下子总算圈住了狼群,没让全队的人白冻大半宿。陈阵问:为什么您不把狼群包围在这个泡子里?老人说:那哪成。狼群是在下半夜天最黑的时候来抢吃冻马肉的,天快亮的时候狼群准溜。要是天黑的时候围住了狼群,黑灯瞎火的咋套狼?狗也看不清狼,狼群四下一冲,不就全白瞎啦。打围得在后半夜出动,天亮前围赶,到天见亮了再把狼群圈到围场里……

左右两边不断传来手电的信号,毕利格手扶前鞍桥立在马蹬上,不断向两边各组组长发命令。他的信号有长有短,有横有竖,有十字形,也有圆圈形,灯语指令内容复杂。半月形的猎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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