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开了一句玩笑话,说你不是人喝酒,是酒喝人。好在他听了也不生气。”
“再劝他在酒桌上,别总说别人的不是和不行。一个村子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能连被窝里边的悄悄话,都会被人听墙根听了去,何况是这种酒桌话,犯不着几句醉话,就恶了别人,白白被人记仇,时日久了,同辈的一代人不去说,还要让下一代跟着受累。”
听到这里,宋和觉得十分有趣,笑问道:“他觉得有无道理?”
陈平安说道:“当下约莫是听进去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上了酒桌,记不记得住。”
不说别的,只说喝酒,连同陈平安自己在内,真得多学学景清,在酒桌上,觉得谁都了不起,都是世间第一条的英雄好汉。
关键还是真诚。
因为陈灵均的酒话,就是他的心里话。
宋和自顾自说了一通道理:“谚所谓‘室于怒,市于色。’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
陈平安笑着点头。
宋和这是变着法子说自己先生的好话呢。
宋和露出几分缅怀神色,目视前方,轻声说道:“当年先生曾与我言,有位很有才情的律宗僧人,他在出家之前,有两句话说得极好,说那世间德胜者其心平和,见人长处短处皆可取,故口中所许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见人好事坏事皆可憎,故目中所鄙弃者众。先生最后说,前者可以将脚下道路越走越宽,后者只会越走越窄。”
“大概一个人有了如此境界,才可以眼见着满大街都是圣人,全天下无一不是个好人。”
陈平安拿着烟杆的手绕到身后,轻轻敲打后背,点点头,笑道:“还是陛下的道理,更有学问,更斯文些。”
宋和说道:“这些都是先生教诲。”
陈平安说道:“你既然听进去了,就是你的道理了。”
宋和约莫是觉得今夜散步的气氛和时机都不错,便开始坦诚相见,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文人雅士都喜欢说江山风月无常主,唯有闲者是主人。说实话,我这趟南下,本意是在洪州豫章郡采伐院那边止步,之所以改道来这边,属于一时冲动。我就怕陈先生对我们大骊王朝太过失望,说出来不怕笑话,我甚至不敢提醒郓州裴通和处州吴鸢,这些个好似就在陈先生眼皮子底下当官的封疆大吏,就怕节外生枝,画蛇添足,被看穿后,担心只会惹来更大的笑话。我在来时路上,曾见桥边河畔有梅树,停车在那边,我发了会儿呆,既怕陈先生如今的心态,君言不得意,帝力奈我何?只是再一想,若真是古涧一枝梅,路远深山自风流,等明月来寻我……倒也好了。哪怕会在陈先生这边吃个闭门羹,我也算问心无愧了。”
陈平安非但没有表示半点认可,反而得寸进尺,半真半假打趣一句,“哦?这就问心无愧了?”
宋和一时哑然。
怎么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酒品不太好的乡野村民,来得让陈先生有耐心,说话注意分寸?
陈平安笑道:“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么好的道理,是说给谁听的?恐怕读书人能够听得进去,就已经很好了吧。”
宋和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少年岁月,听那个担任国师的授业恩师,带着自己走在京城的市井坊间,遇到了什么人事,就说什么样的道理。
就在这边的酒桌上,陈平安曾经听了句话。
“人生世,没名堂。”
那个老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既没有喝多酒,也不是发牢骚,只是语气淡然,神色平静。
宋和歉意道:“我这个人耳根子软,陈先生千万别介意。”
宋和现在还是担心妻子自作主张,因为那串灵犀珠的事情,让陈平安心生不快。
再就是,他们这次留在这边,也是皇后宋勉的意见。只是这种事,宋和在陈平安这边就不提了。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宋和。
不是客套话,是心里话。
是了。想来剑气长城那边的所有谍报,都是师兄崔瀺亲手手打理,不假他人。
但凡这位皇帝陛下稍微知道一点剑气长城那边的消息,今夜就不会说这种话。
呵,当年整座剑气长城,别管避暑行宫的隐官,与酒铺二掌柜的口碑如何,只说他与宁姚,一个顾家,一个善解人意,哪个不伸大拇指,妻管严?没有的事!
记得有次跟宋前辈一起吃着火锅,辣椒就酒,喝得少年满脸涨红,
说一个男人,有权有势有钱之后,被各色女子或喜欢或仰慕,那是难免的事,依旧能够把持得住,这才算真正的本事。
久而久之,让她们明白一个道理,我是你们永远得不到的男人,这就叫好男人。
想我年轻那会儿,闯荡江湖,身边的莺莺燕燕何曾少了,就是靠着一身正气退散脂粉气。
“娶妻娶贤。”
陈平安笑道:“陛下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