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牢房里不得清静了,先后关进了好几个人,一问,都是我们的家属。一个是分队长秦敖的女人,因为秦敖最近在新场打了一仗,打死了敌人的一个团长,敌人就到他家里去,把他的女人抓来了。我问了她被捕的情况,对她说:“你原来的口供要改,先把姓改了,说秦敖是你的姐夫,你是来给姐夫做生期酒的,被抓错了。”还有一个叫谭江氏的女人,连同她九岁的小儿子也被抓进来了,他们是贵州的少数民族,到四川来做生意亏了本钱,就加入了刁仁义刁大哥的队伍,也是新场那一仗中打散了抓进来的。我也叫她改口供,让她说一家子从贵州到武胜、岳池来进货物,碰上了打仗,打散了,不知道男人躲到哪儿去了,自己和儿子被糊里糊涂抓了进来。
我给她们两个都做了述呈,叫她们过堂的时候去喊冤。
还有一个女人,姓罗,叫罗玉贤,穿得很好,还镶着颗金牙。开始我们大家都看不惯,处处避着她,后来一问,才知道是周复初的女人。周复初、梁百川和范子奇一起,都是我们打入廿军的营长。他们十来个人组成了秘密军事小组,范子奇是组长。余家场事变之后,范子奇暴露了,不久叛变;周复初和梁百川也都被捕了,还把他女人也抓了进来。罗玉贤没经过世面,经不住吓,一抓住就认了梁营长,说常到家里来。我怕她嘴巴不稳,再上敌人的当,就紧紧嘱咐她:“你不能乱说啊,供了一个又一个,一个又咬一个,你就永远留在这里当证人,出不了监狱。即使他们拿大刑给你受,你咬紧牙挺过那一下,也就没事了。”她听了我的话,再提审的时候,敌人追问还有哪些人和周复初好,哪些人常在她家里进出,她都说不知道。
后来,周复初被押到广安,途经岳池时在这里借监关了两天,到广安后,没两天就被押上刑场,牺牲了。
熟悉的人都走了,范永安和徐魏氏也好久没有来。天气渐渐冷了,新进来的几个人都只穿了单衣,又没钱,我就拿了两块钱,叫袁大娘帮着买了些鞋面布和什字花线,画了些花呀朵的教她们绣些鞋面子,叫袁大娘拿了到外面去卖,挣下几个钱来做棉衣穿。
一天,监门外一阵嘈杂,江胡氏跑到牢洞口一看,立即叫声:“天哪,怎么连和尚也抓进来了?”我听了连忙跑过去看。那和尚正从牢洞口走过,尽管一张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还是差点喊出声来:是法慧!法慧的袈裟被撕成了条条,走路也一跛一拐的,像是虚弱得很,只是脸上很平静。
这一下我可急坏了,怎么连他也被抓进来了,山上到底怎么了?陈亮佐呢?周辉同和李仲生呢?还有玉璧……情况一点都不了解,真是急死人了。
一会儿,袁大娘进来了,我说:“袁大娘,你快去问问那和尚是怎么遭的?真是造孽,怎么连和尚也抓啊?”袁大娘叹了口气,悄悄说:“陈先生,你不晓得,张县长比严县长凶,凶得多。听说这个和尚是在阳合场化缘时遭的。还有两个跟他一路,想跑没跑脱,打死了。还不是那个黑心子王尧,说杨军长早有密令,华蓥山的和尚没有一个好的,不是共匪也是通共,一个都不准放过。”
晚上,袁大娘照例来念经。我念了两句觉得无心无肠的,突然心头一动说:“袁大娘,你是信佛的,我也是信佛的,可是我们没有经念。现在男监有了个和尚,不如请他写点怎么样?也好积点阴德啊。”
袁大娘听了很高兴,说:“那我们找他写啥子经呢?”我想了想,说:“就写‘心印经’吧。听说这部经书是解冤解仇的,这监狱里,冤死鬼好多啊!”
袁大娘听了,直说“要得要得”,转身就要走。我说:“莫忙,你这样突兀兀的,人家怎么会写。我给你写个条子,写几句客气的话,礼仪要做到嘛。”袁大娘忙说:“还是你们识文断字的人想得周到。”
我写了两句话,后面落上“陈玉屏”三个字。袁大娘连忙喜颠颠地拿走了。过了一阵,她过来对我说:“和尚看到了,点了头,只是他伤得很重,看样子要过两天。”
两天过去了,没看见法慧抄来的经书。又过了两天,刚刚吃了早饭,就听见男监那边有人在喊:“提僧法慧!”我连忙走到牢洞口,法慧已经走过了,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他那本来就很弱的体质,我心里一阵阵发紧。一会儿听得大堂内一声惊堂木响,接着是张俊昌的声音:“僧法慧,你见了本官为什么不下跪?”
僧法慧说:“我们出家人,只能跪在佛爷面前,不跪官。”张俊昌发火说:“哼!不跪就给我打!”
一阵劈劈啪啪的皮鞭声,传了多远。江胡氏的孩子吓哭了,紧紧地抱着妈妈;江胡氏默默地低下头,没有说话。张俊昌又一拍惊堂木:“我问你,华蓥山有多少和尚参加了共产党?哪些人和你是同党?宝顶寺上的红旗是谁插的?”“我们和尚,跳出三界之外,不问红尘中事,不晓得你们这个党那个派的。”
“不晓得?廖玉璧打桂花场,就是让你们和尚做的探子。”“谁做了探子,要有证据,不能平白诬栽我们。我们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不做亏心事?你们那两个和尚为什么要跑?”“你们处处诬栽好人,要害死好人,好比狗撵兔子,为什么不跑?”
“胡闹!给我上刑!”
接下来就听见搬老虎凳和上杠子的声音,后来听见法慧“哎哟”叫了一声,一下子气没有了,一个士兵就喊拿水来。歇了一阵又听见法慧哑嘶嘶地叫了一声:“张俊昌,我认得你!”张俊昌拍着惊堂木直叫用刑,法慧又昏过去了……一个多钟头之后,法慧被两个士兵抬了回来,一双脚杆完全被打烂了,糊满了血迹,看见的人没有不流泪的。
晚上我睡不着,点着一盏油灯,望着墙壁出神。袁大娘走过来,轻轻地说:“陈先生,都打三更了,还不睡?”我说:“睡不着,不想睡。”
袁大娘在床边坐下,叹口气说:“早先听说,张县长也是信佛的,怎么敢把一个吃斋把素的和尚捉来,打成了这个样子。他就不怕佛主降罪,现世现报么?”
我咬着牙说:“他们这帮子人都要遭现世报的,一个都跑不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法慧的经书还没有写过来。我的心里沉甸甸的,有点怕听到关于他的什么消息。又过了十来天,袁大娘惊慌慌地跑来,说:“不好了,军部来了命令,说华蓥山的和尚不管是好人坏人,逮到就通通要枪毙。陈先生,那和尚分明是活不成了!”
第二天,法慧又被提去受审了。他脸色灰白,被两个兵架着,显得很衰弱。我看见他的背影,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大堂上,只听得张俊昌拖长声气说:“僧法慧呀,你看,军部的命令都来了,要枪毙你。你这么年轻,何必一定往死路上走?招了吧,啊?”
又听见法慧也慢慢地、声音很清晰地说:“对我们和尚,不消用死字吓唬。死就是生,生就是死。生为普渡众生,生而无愧,死为弘扬善德,我决不后悔。只是佛门有句话,叫做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我和师兄弟逃不出这个劫数,你们这些恶人也一定没有好下场的。”
“好你个小和尚,看你年纪不大,嘴头倒硬,死都到眉毛尖了,还不肯招么?!”
“我佛门中人,不打诳语,宁死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这一次,没有动刑,可是法慧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了。他被人架着从我的牢洞口经过时,回过头来笑了一笑。吃过午饭,我对袁大娘说:“和尚伤得那么重,我们不能光是请人家抄经书,还是给他送点钱过去,看他需要些什么,补补身体。”
袁大娘拿着钱过去,一会儿又过来,说:“和尚说了,多谢你陈先生,请我用这些钱,给他买些檀香。”我说:“那他一定是要烧香敬佛了,也算是替我们许个愿。你就帮了这个忙吧,剩下的钱,还帮他买点糖果,敬神也要用的。”
檀香和糖果都买回来了,法慧又请袁大娘帮他打了一桶水,洗了脚,擦了身,接着又点起亮,抄经书。袁大娘过来说起,感动得不得了,说这个和尚这么虔诚,来世一定要大富大贵的。
我听了,也松了口气。
第二天清早,天还没有亮,我就被袁大娘摇醒了,她哭丧着脸说:“和尚死了!”
我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差点栽下床去,慌得江胡氏一把抱住我。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江胡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