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喝一点可以。你放心好了,我每顿总喝到快要糊涂为止。』
嵇、胡二人都笑了。『老裘!』胡雪岩好奇地问道,『你平生醉过没有?』
『只醉过一趟。』裘丰言说,『是我娶亲那天,特意喝醉的。』
『为什么?』胡雪岩诧异地问。
『负气!』裘丰言说,『我那头亲人,是先父定下的,照我的心意,想娶东邻之女,先父说什么不许。我心里存个拙见,花轿要抬进门,我设法阻挡,洞房之中,同床异梦,是我自己的事。所以吃喜酒的时候,同学少年起哄来灌,我来者不拒,已吃到了六、七分。一进新房,我不揭新娘子的盖头,去揭酒坛子的盖头,吃得颓然大醉,人事不知,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该打屁股!』胡雪岩好奇地笑着,『新娘子必是哭了一夜?』
『新娘子倒没有哭,先母从没有看我醉过,吓得哭了! 你道我醉得如何?
十一月的天气,一块豆腐放在胸口,要不了多久就滚烫了。『
『好家伙!』胡雪岩咋舌,『你这么喝,不把命都喝掉了?』
嵇鹤龄没有听他谈过这一段,此时感兴趣的是他的新娘子,便抢着问道∶『尊夫人如何?虽不哭,必是苦苦相劝?』
『没有那话!』裘丰言摇摇头,『你们道内人如何?只怕猜到天亮也猜不着。』
『那就不要猜了,你自己从实供来!』
『内人当时叫「伴房」的回娘家,说新姑爷好酒若命,叫她娘家送二十坛好酒来┅┅』
『妙!』嵇鹤龄失声而呼,『那你怎么样呢?』
『我还有怎么样?人生难得一知己,我好酒,她寻好酒来我吃,你想想,我怎么能不服帖?』
嵇鹤龄跟胡雪岩都大笑,裘丰言回忆着少年的妙事,自己也笑了。
『说也奇怪!』他又说,『从那一天起,我对内人的看法就两样了,原来看她胖得有些蠢,这时候想想,杨贵妃是胖的,明朝的万贵妃也是胖的,《红楼梦》上的薛宝钗也是胖的。脚是大了点,她的三寸金莲┅┅』
『慢来,慢来!』嵇鹤龄抢着问道∶『三寸金莲怎么说是大脚?』
『我的话还没有完。』裘丰言不慌不忙地答道,『内人的三寸金莲是横量,跟观音大士一样。』
这一下,里里外外都是笑声。孩子们未见得听懂裘丰言的妙语,但极易受大人的感染,第一个丹荷就不曾看见他父亲与客人们这么笑不可抑过,因而颇有滑嵇之感,便忍不住笑得比什么人都厉害。而瑞云则已内心充满了笑意,一触即发,况且裘丰言谈他那位大脚的胖太太,措词甚『绝』,她也是听得懂的。
就在这一片笑声中,又有位贵客翩然而临,是王有龄,这下场面自然变得严肃了,有裘丰言在座,宾主都不便说什么涵意较深的话,一个道了贺,一个致了谢,王有龄便说∶『鹤龄兄,我的移交现成,你随时可接,我看拣日不如撞日,你明天谢了委,就请移驾到局先视了事,也好让我早卸仔肩,稍松口气。』
『雪公!』嵇鹤龄拱拱手用歉意的声音说,『这一层实在不能从命,容我先好好跟你老请教了再接事,如何?』
『那么,』王有龄看了看裘丰言说,『丰言兄,一起到舍下便饭吧!』
裘丰言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听这话便知他们预先有约,当然有好些
体己话要说,自己决不能去惹厌。然而他也不肯实说这层意思,『改天到府上叨拢,』他指指地下说,『鹤龄兄见委,要我为他接待贺客。我今天晚上一顿酒,就拢嵇府上的了。』
这样安排也很好。于是嵇鹤龄特地入内,关照瑞云,款待嘉宾,然后道声『拜托,偏劳』,与王有龄、胡雪岩一起出门。
到了王家,王太太已特地从『小有天』闽菜馆叫了一桌席,为嵇鹤龄贺喜,兼为胡雪岩接风。三个人吃酒席,虽是盛馔,亦难下咽,因此胡雪岩出个主意,索性请些海运局的同事来赴席,一则作为王有龄酬谢他们平日帮忙,再则也为嵇鹤龄引见。
临时飞笺召客,原是不甚礼貌的举动,不过都是局内同事,也就无所谓了。在等候甜这段时间,王有龄延客入书房,商谈移交。王有龄在海运局有亏空,但历来相沿的习惯,大致前任亏空总归后任接收,作为一笔宕帐,能弥补就弥补,不能弥补就再移交给后任。到了移交不过去时,那就要出大乱子了。
当然前任是红是黑,后任是忠厚还是精明,以及彼此的交情,都有关系,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前后任等于一个人,自然没有话说。但胡雪岩觉得这件事应该有个明确的处置,否则就变成让嵇鹤龄受累,不仅于心不安,而且出了乱子,也就无异为自己找麻烦。
『雪公!』他一开始就这样说,『现在等于做生意盘一爿店一样,亲兄弟明算帐,帐尽管宕在那里,算不能不算清楚。该如何归清,我们再想办法,等我上海的丝卖掉,我想就不要紧了。』
听胡雪岩一说,王有龄心里有数,赶紧答道∶『应该应该。我们休戚相关,灾福相共,决不能把个烂摊子甩了给鹤龄兄就算数。』
这一说,事情就好办了,那笔宕帐,能报销的报销,不能报销的,宕在那里,宕不过去再说,反正有胡雪岩在,不会叫嵇鹤龄为难。至于张胖子那里,继续维持旧有的关系,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嵇鹤龄一路听,一路点头,保持沉默,这是最适当的态度,这个差使由王有龄和胡雪岩身上而来,此刻便不宜有所主张,等接了事,只要不伤害到他们两人,自己尽可发挥,亦无须在此时有所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