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
他转过头来,目光下是宽厚的疼痛。
“我恨你。你为什么总想替我做决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幸福,什么是不幸,每个人心里都不一样,你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泪水从眨也不眨的眼睛里流下来。
他避开我的目光,倏忽收缩的瞳孔里慢慢渗出残忍,“你在这里,并不幸福,也、影响我的生活。你、想多了。”
冷笑的嘴角碾碎了滑落下来的泪滴——他到底是个心软的人,只说我“多想了”,并没有说我是“自作多情”了。
“你看着我、看着我说!”我平静的语气里带着用尽全力平息的悲愤。
他轻叹一声,转向我,迎着我的目光时,分明是在尽力,“渝雯……渝雯她爱吃醋,她不希望你在家里。”
卢嘉仿佛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拉起我,“这里不需要你!现在,他有了他的家,他的幸福,这里并不需要你。”
我直起身,轻轻拭去眼泪,“他有他的幸福……你说得没错,就是为这个,我现在才不能走,有个疑团,我要解开它……再走。”
“不必!”少爷站起来,我即将出口的似乎是他正在顾忌的,“你自己的疑团,你去外面解;我家里的事情,不再跟你有一点关系。”
“少爷……你这样说,我更不能走……”启齿不及,泪一涌再涌,“你真傻,你不是说这种话的人。”
伴随瞳孔的收缩,他的眼睛微微抖动一下,转向我,抓住我的肩,从肩头施力,使让我扬起脸来,“我失去过一次,不能再失去一次。所以,对于渝雯,不管有什么艰难困苦,我都要努力。”
——很久以后,直到那日斜阳岸口,他送我永远离开的那日,我也没有明白,这句话,于他而言,到底是真是假。
“真的是渝雯希望你离开,”他放开一只手,以手指向头顶,“天神共鉴,这绝非虚言。”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以多么复杂的心情,说了这样一句其实正是事实的谎言,唯这谎言,是有效果的,成功地疲敝了我执迷的心——像一只不堪重负的骆驼。
“小蝶,你那么聪明、那么善解人意,那就请你成全我,就算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他极尽认真地看着我,“你在这里,我欠了你的,还不起。”
我欠了你的,还不起……喉咙里升起一声介于冷笑和苦笑的声音,“两年前是你救了我,而今我都无以为报,又是谁欠谁的呢?”
“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微微弯腰,附在而我耳边,用最轻的声音说,“她在我心里,装了有二十年;两年前救了你,我心里,也喜欢你,只是,我没有空间、也没有力气,把世上所有好的东西都收藏起来。”
我轻轻靠向身后的椅子,心里有布帛裂开的声音,看到他瞳孔间的苍凉,才意识到,想必我又在笑——不仅仅是得到一句感情应允的、宽慰的笑。
我本该知道,他其实就是如此的聪明——这话,成了骆驼身上那最后一根稻草。
他慢慢地直起身,“你只当……两年前救你的是卢嘉吧。”
他赢了……我并没有察觉到,他能抓住、并得以在我们之间的相持取得成功的,最终不过是我最后的一点、不忍零落的自尊——今天以前,我都不会相信,他能有办法将我从他身边赶走;到底,他比我聪明。
他转向卢嘉,“卢嘉,日后……”
在我们的谈话里,卢嘉眼里的温度一刻低比一刻,他甚至没有转头看他,“我知道怎么对她,无需你交待。”
少爷点点头,他绕开我,走到箱子前,把它拎起来,递给卢嘉,“不送。”
决绝地转身,向后堂的昏暗走去。
落日的余晖自他身上慢慢揭下,后院斑驳的树影,覆压于他脊背,一身孤清在泪光的怅恍中慢慢变得模糊……
48 鉴微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努力排除脑子里的一切障碍,仔仔细细回忆着,医院里的每一个镜头。
——他坐在她病床前,她紧握着他的手,他慢慢抽出握在她手里的手,贴近她,“你这样非常残酷,对你、对陆涯都很残酷,对我更残酷。”……她的嘴唇抖了两下,未及开口,泪先涌出……终于,他还是轻轻地把她揽进怀里,她顺势抱住他的腰,才展开一丝笑意,又委屈得哭了起来……
——军事会议遭炸,黑室里所有人都以为蒋介石遇难,当电台里传出委员长熟悉的声音时,除他秦敖——深知这一切始末的人外,所有人都震骇不已;而在她脸上,寻不到一丝异样……
——陆涯唐突地侵犯她,试图唤起她的身体记忆,她惊恐的、近于拼命的挣扎;他赶走陆涯后,试图安慰受惊的她,她触电般的躲开,旋即又捉住他的手,虚弱的、贴在自己脸上,虚弱得只有力气哭,再没有力气看他……
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还有,新婚燕尔时的种种——她的柔情万种、她的千娇百媚,那一切,都是假的吗?
他很用力才抬起头,环视着他们的新房——芙蓉帐、锦绣帷,共枕夜话、倾身画眉,这样的鸾对燕双、恩爱缱绻,其基础,不是爱,是手段、是技术……
心底里升腾的不是悲、不是恨,是恶心。
他陡然站起来,他不信,不把确凿的、丁一卯二的证据摆在他眼前,他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与其说是不相信,不如说是不甘心。
日记!他想到,陆涯曾给他看过的,渝雯的日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