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河连连推脱着,眼镜都被耍掉了,摔在船板的勾贝杆上,当时就碎了。眼镜一碎,人们就不闹了。高天河眯着眼睛抓起眼镜框子,说我得马上配眼镜去。
高天河等着赵小乐吃完饭,就搭乘赵小乐的白茬船去了岸上。赵小乐驾船的时候,跟高天河说起老蟹湾闹赤潮的事情,高天河马上就想起他姐姐的孵化场。赵小乐设好气地说:“我姐恨死你啦,那天我姐姐到挖泥船上找过你!可你小子躲啦!你知道吗,刘连仲的造纸厂关门啦!四菊发动俺爹和朱全德老汉把他治服啦!”
高天河微微一愣,问:“是吗?”
赵小乐大声说:“四菊知道刘连仲欺负你啦,气得她打了刘连仲一嘴巴。刘连仲厂子关了,还找四菊道歉呢!高技术员,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不能眼见着四菊他们赔本啊!四菊知道对不住你,她也不好意思来找你啦!”
高天河愣了愣,说:“小乐,我是想管四菊的事,就是怕熊大进副总指挥知道了,批评我!谁知道那个姓刘的小子是不是又到海港来闹!我图个什么呀?”
赵小乐咧着嘴说:“你这人真没劲,前怕狼后怕虎的,哪还有点男子汉的气魄呀?你看我,大丈夫敢作敢当。熊大进算什么?他不还得听俺哥的?”
高天河想了想,说:“小乐,一会儿你回去,就说眼镜不好配。我去四菊那里,千万给我保密,啊?”
赵小乐笑了:“这还像个样儿,四菊算是没白给你用人奶洗眼睛。你真帮四菊把虾苗保住了,我们俩跟俺大哥说。提拔提拔你!”
高天河说:“我可不图那个!”
赵小乐跟着高天河到盐化县城配好眼镜,就又亲自把他送到了去四菊的孵化场的小路上。小乐走了,到朱朱发廊去了,高天河自己往四菊的孵化场里走。滩涂上一片低矮的胡林,紫色的胡林紧抓着地皮,紫红是它的真面目。他弯腰摘了一株,他是欣赏和疼爱生活的人,觉得胡林很像他自己:胡林根植在盐碱滩上,永远也长不大,总是默默做着童年的梦。他的童年,多么的悲惨。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他的父母躲过了那场大地震,却在家里中煤气死去了。他是跟叔叔长大的,他生长在北龙市的一个小巷里,并没有见到过大海,可他偏偏上了海洋大学,一毕业就分到北龙港来,整天与波涛滚滚的大海打交道。他慢慢喜欢上了大海,还喜欢上了海边的人。几次风暴潮袭来的时候,他有着本能的恐慌,对大海的向往变成了憎恨,可他在征服风暴潮的过程中,又对大海产生了感情。公园里的老虎恶不恶?我们不还照样要保护它吗?变幻莫测的海洋啊,我们真正爱护它的时候,它就像驯服的老虎,为我们人类服务。他曾捧起过一缕像金属溶液一样沉重的海水,这沉重里有我们未来的希望!所以他在盐化科委的邀请下,办了一个海洋知识讲座,他由此结识了海边的好多男男女女,他像喜欢大海一样也同样喜欢上了海边的人。
他踩着厚厚的胡林叶。这胡林冬天也不变黄,像一滩红油洒在那里,它的叶子踩上去松软而富有弹性。快到孵化场门口时,高天河看见里边聚集着黑压压的人。他愣了愣,走进去时,看见一个很激烈的场面。这群人大多是妇女和老人,他们是孵化场的股东,也可以说是合股人。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村里的养殖专业户,他们虽说没在孵化场入股,可他们把预订虾苗款预付给了四菊,现在见到虾苗死了,就闹闹嚷嚷地找四菊要钱,有的老人还哭哭啼啼的。四菊围着一个围巾,蔫头搭脑地解释着:“你们不要听见风就是雨的,俺赵四菊不会跟你们赖账的!”
有个老太太说:“这年头的人难说,你就是赖账,俺们也没辙。你大哥当市长,你姐夫当县长,俺们现在不要回钱,跟你打官司都不会赢的!求求你,四姑娘!”
四菊为难地说:“俺没钱,俺也不相信虾苗都会死光的!俺正采取补救的法子!你们就别添乱啦!好不好?俺四菊给你们立字据!”
一个老汉说:“四菊啊,俺们是眼瞅着你长大的,你的为人大家知道,可这灾难不讲情面啊!你亏个大窟窿,拿啥给俺们啊?”
四菊说:“可现在俺也没钱哪,钱都投资在孵化上了。”
有个年轻一点的小伙子激烈地说:“你说没钱不行!这年头,没有人说自己有钱的!你再不答应,俺们就把你弟弟小乐的船拿来顶大伙的账!”
四菊瞪着眼睛:“你敢?那是俺弟弟的财产!”
小伙子说:“你和你弟弟不是没分家过吗?你不答应,就找你爹的造船场要钱!”
高天河吓得吸了一口凉气,一时没了主意。
那个老汉说:“走,咱们找赵老巩要钱去!”
四菊是个孝顺女儿,她拉起架势搞孵化的时候,就是想帮这个家的,她不能让爹和大哥跟着她着急上火。她红着眼睛拦住了众人:“都给俺站住!咱老蟹湾的规矩,父债子还,哪有女儿账让爹还的?你们听俺说,俺心里有底,孵化场不会垮的!钱也不会黄的!万一出了大的窟窿,俺四菊就是贷款也还你们!要是贷不来款,就拿俺四菊活人顶账!这话说到家了吧?”
小伙子说:“你?俺们养不起呢!”
还有人问:“你拿啥担保?”
四菊大声说:“俺拿人格担保!”
小伙子摇着头:“你人俺们都不要,人格算什么?这年头的人格还他娘的是人格吗?人格还顶不上一截狗杂碎呢!”
孵化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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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菊脸色苍白,眼睛冒火,她狠狠咬住嘴唇,慢慢的,她感到齿间有了一股滚烫的血腥味。她发疯般地从头发上取出白亮尖细的发卡,瞅冷子往胳膊上一划,她白细的胳膊上顿时就渗出一条血珠儿,一滴一滴流下来,掉在她的脚面上。她猛然抬起头倔倔地吼:“你们不信俺的人格,你们还不信俺这血吗?”吼着又重重地划了一道,接着说:“你们要不信,俺就这么划下去,直到俺四菊流干这腔子血!”
要账的人们便了眼,惊呆了。
高天河眼直着,愣了片刻,就不顾一切地扑过来,紧紧地抱住四菊,一把夺过带血的发卡,扔出去,他感到四菊的身子剧烈地颤抖。四菊见了高天河,她一头扎进高天河的怀里委屈地哭了。
高天河一手捂住四菊流血的胳膊,一边扭头说:“乡亲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这么逼她一个姑娘?我是海港的技术员高天河,听说四菊的孵化场闹了灾,我就是来帮她度过难关的!请你们相信四菊,也请你们相信我高天河!这个坎儿会迈过去的!”
小伙子认识高天河,说:“你不是在县科委给俺们讲课的高技术员吗?”
高天河点点头:“乡亲们,饶了四菊吧!”
小伙子说:“给高技术员个面子,俺听过他的课!”
四菊的喉咙里挤出一阵短促的呜咽,身子软软地跌落在高天河的怀里。在场的人都蔫了,有的人眼里涩涩的。在场的一个老汉,挥了挥手吼道:“你们还愣着干啥?非逼死两口子不可吗?走吧,走吧!”
高天河说:“不走也行,你们就看着我高天河,怎么把虾病治好,怎么让孵化场再活起来!”
人们与高天河说了几句话就散了,有的老人过意不去,还安慰了四菊几句话,也惴惴地走了。人群一撤,高天河就用自己的手绢给四菊的胳膊包扎好,心疼地说:“四菊呀,你是个傻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