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轮机长的艺术收藏。我占用了他的房间。亨利太太,我需要三百美元。你跟你的叔叔能帮忙出一点吗?”她吃了一惊,什么也没说。他继续说:“赫布。罗斯愿意拿出这笔钱来,可是他已经付得太多了。要不是他,我们就不会把事情进展到这地步呢。我希望你和你叔叔每人能给一百元。那才比较公平。老头子们都比较小气,所以我想还是提请你考虑。”拉宾诺维茨的英语讲得很清楚,但是外国口音很重,而且他用的俚语已过时,象是从旧小说里看来的。
“这钱干什么用?”
“Fetchi—metchi,”他把粗粗的拇指在两个指头上来回移动,疲倦地微笑了。“行贿。港务长不让我们离港。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开始时很友好,但是后来变了。”
“你认为你能贿赂他么?”
“哦,不是贿赂他,是贿赂我们船长。你见过他的,就是那个穿蓝色上衣、长着胡子、醉醺醺的老无赖。要是我们非法离开,他就得失去他轮船的证件。港务当局掌握着这些证件。我相信他经常干这事的,他是专干走私这一行的。可这得另外付钱。”
“那不会太危险吗?”
‘我认为不会。要是海 岸警卫队拦住我们,我们就说我们正试验修理过的轮机,并且往回开。我们并不会比现在的处境更糟。“
“要是我们被拦住,他会把钱退还吗?”
“问得好,我的答复是:我们出去三英里后,他才拿钱。”
整整一个星期以来,娜塔丽思索的时间太多了,老是想象出种种不能启航的不幸理由,她拿不准自己逃离罗马是否做对了。她天天想着要乘这样笨重的船横渡地中海,越来越觉得前途暗淡。然而,她还是认定,这样至少能让她的婴儿从德国人的手里逃出去。可是这得靠违反法西斯的法律来启程,要努力逃过海 岸警卫队的炮舰!
当她坐着一言不发时,拉宾诺维茨用一种虽不含敌意但是严厉的语调说:“好吧,没关系。我会从罗斯那里拿到全部钱的。”
“不,我会提供帮助的,”娜塔丽说。“我相信埃伦也会。我只是不喜欢这么做。”
“我也不喜欢,亨利太太,可是我们不能在这里坐着。我们得努力做些事呀。”
杰斯特罗博士在笔记簿上写字,他附近的一个舱口盖上两个年轻人正对着一本翻开了的破旧的犹太教法典争论着。罗斯走了。杰斯特罗中断了工作;听着他们辩论Gittin(关于离婚的论著)里的一个论点。杰斯特罗在波兰经院里曾为阐明Gittin里的问题而被他的老师们吻过许多次。那种湿糊糊、毛茸茸的感觉现在呈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不由得笑了。那两个争论的人看见他在笑,也腼腆地朝他笑笑。其中一个碰了碰他的破帽子,并且用意第绪语说:“这位伟大的作家理解这些伤脑筋的论点吗?”
杰斯特罗慈祥地点点头。
另一个年轻人——长着一张瘦削的黄脸,乱蓬蓬的小胡子,凹陷的发亮的眼睛,一副经院学生的派头——激动地讲起来。“你加入我们讨论吗?或许还能教教我们?”
“我小时候确学过犹太教法典,”杰斯特罗用正确的波兰话冷冷地说,“可是我怕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现在相当忙。”
那两个人心服了,重又继续他们的学习。不久,他们就走开了,这使杰斯特罗舒了一口气。当他重又继续写作时,他想着要是和那些小伙子一起,用非凡的记忆使他们吃惊,可能挺有趣。在五十年之后,他还记得他们争论的这一章节。儿时头脑记忆力真强啊!可是前面还有漫长的旅程。在这么拥挤的环境里,特别是在这些从宗教关系来说非常亲密的犹太人中间,和他们不要过分接近是唯一的办法。
杰斯特罗正开始写一本新书,借此消磨时间,同时也多少利用一下他这不愉快的尴尬的处境。为了故意同他获得巨大成功的著作《一个犹太人的耶稣》相呼应,他把新书取名为《一个犹太人的旅程》。然而在他头脑中的东西并不是旅行日记。正如马库斯。 奥里利厄斯在战场上就着烛光写不朽的沉思录,杰斯特罗也打算通过描写他自己战争时代的逃亡来反映他关于信仰、战争、人类现状和个人生活的光辉思想。他认为这个主意能让他的出版商着迷;而且要是他写了出来,它甚至又可能成为一本读书俱乐部推荐书。无论如何,在他这年纪,这将会是有益的精神寄托。杰斯特罗把思想性、想象力和赚钱的念头结合在一起了,他根据这个富有特色的想法,已经在第一本向拉宾诺维茨借来的笔记簿上写了不少。他知道这本书绝不可能获得《一个犹太人的耶稣》那样的成功。《一个犹太人的耶稣》以新颖的手法把生活在朴素的现实中的耶稣描绘成一个精通《犹太教法典》的奇才和巴勒斯坦巡回传道士,在读书俱乐部获得巨大成功,并且被列在最畅销的书单上。
那两个经院里的小伙子走开后,他感到这个小小的场面有写下来的价值。他详述了关于离婚的部分中那微妙的论点。很久以前,在奥斯威辛经院喧闹的读经厅里,他曾与他聪明的堂弟班瑞尔。杰斯特罗用许多相同的话就这一论点进行过许多辩论。他描述了那遥远的场面。他温和地取笑自己逐渐转变为一个冷静的西方化的不可知论者。要是班瑞尔还活着,他写道,要是有人请他就第二十七页关于离婚的部分中第一个论点进行辩论,他会满腔热情理出头绪,驳倒那两个经院里的小伙子。 班瑞尔一直忠实恪守古老的正统观念。现在谁能讲清他俩之中哪个的选择更明智呢?
可是班瑞尔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通过我那喜爱冒险、旅行过许多地方的侄女的眼睛。他在一九三九年站在遭到德国轰炸的华沙犹太人住宅区硝烟弥漫的废墟之中——挺直着身子,忙忙碌碌,虽上了年纪,但强健结实得象农人一样,留着正统的灰白大胡子。身为一家之长、犹太人区的领袖、富商,在那遵守习俗的外表下,则是个钢铁一样坚强的死里逃生者,基督教传说中的一位厄海修伊厄洛斯,一个不可摧毁的流浪的犹太人。 班瑞尔比我小七、八岁,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在前线服役四年。他当过士兵;他作过战俘;他逃跑过;他在几处前线和三支不同的军队里打过仗。在那一段时间里,经历了所有那些危险(他曾在信中这样告诉我,我也是这样相信的)。他不仅安然无恙,而且还没吃过—,按犹太教规不许吃的食物。一个能够为此念念不忘我们古老的上帝和我们古代的律法的人,从勇敢来说,确使他的那个写作耶稣题材的被同化了的堂兄感到羞愧。然而,开明的人文主义的呼声虽然对此表示敬意,但完全能够问一下是否生活在梦想之中,不论这生活如何舒适和有力量——“该死扶伦!他这样什么也不盖,有多久啦?”娜塔丽俯身在篮子上,生气地把飘动着的毯子拉回到开始哭的路易斯身上。
“哦,没盖吗?”埃伦吓了一跳,说道,“真抱歉,他安静得象个小耗子呢。”
“哦,该是喂他的时候了。”她提起篮子,十分恼火地瞪了他一眼。“如果他还没冻僵,还能吃东西的话,是该喂他的时候了。”
“拉宾诺维茨要什么啊?”
她率直地告诉了他。
“真的哩,娜塔丽!那么多钱啊!非法启航2那真是烦死人埃我们对于钱可要小心,你要知道,那可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我们总得打这里跑出去,这才是我们的生路。”
“不过,拉宾诺维茨有点敲诈有钱的美国人——喂,娜塔丽,别这么绷起了脸嘛!我只不过是说——”
“听着,要是你不信任他,那就上岸,把自己交出去。我和罗斯分担这三百。”
“天哪L你干嘛对我这样恶狠狠地说话啊?我会出钱的。”
很厉害的震动把她弄醒了。她坐起来,攥住她睡觉时穿在睡衣上的羊毛衫,通过开着的舷窗向外看。寒冷的、雾濛濛的、带着鱼腥味的空气飘进来。码头在雾夜里向后退去。她能听到螺旋桨的溅水声。 埃伦在上铺打鼾。在她身边的甲板上,婴孩在他的篮子里发出瑟瑟吵吵、呼呼呼的响声。
她又蜷缩到粗硬的毯子下去,因为天气很冷。开船了!启航总是令人兴高采烈的;冒险由纳粹欧洲的陷阱偷偷溜走,加倍地令人兴高采烈。她睡意朦胧,迷迷糊糊地想着一路到了巴勒斯坦,把消息告诉拜伦,动身回家。中东的地理她是不清楚的。她大概能由苏伊士找到去澳大利亚的路,再由那里到夏威夷吧?在巴勒斯坦等到战争结束是不行的。那无非是个疾病流行的穷国。在北非的德国人是个威胁,阿拉伯人也是。
她随着发动机声的每一改变而越来越清醒了。就在这儿港口,已经颠簸摇晃得很厉害了,到了公海上,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儿呢!焊在主甲板上的附加油柜显然使船很不平稳。抵达三英里线要多久呀?黎明在舷窗上形成一个紫色的光圈。在这样的雾中,船长只能缓慢地行驶,而白天只会增加被捉住的可能性。多么为难的事情啊!多么危险的处境啊!就这样,娜塔丽神经紧张、忧心忡忡地躺着,紧贴住不稳的床铺熬过了很长很长的半小时,这时舷窗已泛鱼肚白。
轰隆一声!
她马上由铺上跳起来,光着脚踩在冰凉彻骨的铁甲板上。她穿上了一件粗布浴衣。娜塔丽已经在华沙听到过许多炮火声。她熟悉这种声音。湿冷的风由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