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使林徽因感到开心的,是这里的山光水色。这山、这树、这泉水所建构的美,很有中国山水画的意境,再染上人文的、主观的、感情的色彩,使她引发出无限乡恋。
这美,陶醉着他们。使他们同这景色一起化入幽深,化入宁静,他们每天都有新鲜的收获。
最吸引他们的还有康校的校友会。校友会是幢奶黄色的楼房,大厅里挂着一幅幅油画肖像,那是从康校创立以来,历届校长的肖像,栗色的长条桌上,陈列着每一届走出康大的毕业生名册,记录着他们在学术和社会事业上的成就,以及他们对母校的捐赠,毕业生和在校生捐赠的桌椅等物品都刻着姓名。
在校友会上,他们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大家畅谈理想,讨论人生意义,唱歌,举办化妆舞会,生活得非常充实和快乐。
两个月之后,他们将按着出国前的安排,进入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在这里的每一天,他们必须加倍珍惜。
然而,欢乐、紧张和新鲜的生活,并没有驱散他们各自心头的阴影。
因着泰戈尔访华脱颖而出的林徽因,并没有使李夫人改变对她的印象。李夫人本来就不满这桩婚事,从这时起就越发激烈地反对。
来后这段时间里,梁思成经常收到姐姐思顺的信,信中对林徽因责难有加,尤其是最近的一封,谈到母亲病情加重,称母亲至死也不可能接受林徽因。
徽因知道后非常伤心,思成左右为难,也不知去如何安慰徽因。
林徽因不堪忍受梁家母女种种非难,更不能忍受他人对自己人格与精神独立的干预。
于是她告诉梁思成,暑校后她将不再随他去宾夕法尼亚了,她坚持留在康奈尔大学,她需要这里的湖光山色,医治心灵上的创伤。
梁思成也陷入极度痛苦之中。他很快瘦了下去,经常精神恍惚。他给姐姐写信说:感觉做错多少事,便受到多少惩罚,非受完了不会转过来。这是宇宙间唯一的真理,佛教说“业”和“报”就是这个真理。
这时,远在北京的徐志摩突然收到了林徽因的信,那是一封很短的便函,信中说,她极盼收到他的信。她不要求说别的,只是要他报一个平安。
徐志摩心中冷却了的火焰,又被那张短笺重新点燃了。他觉得写信太慢了,便急匆匆赶到邮局,发了一个急电给林徽因。
从邮局回到石虎胡同,他的脸上放着兴奋的光。红鼻子老蹇拉住他喝酒,喝到半酣,他猛然想起什么,放下酒杯,再次跑到邮局。当他把拟好的电稿交给营业室的老头时,老人看了看笑了:“你刚才不是拍过这样一封电报了吗?”
徐志摩歉意地笑笑。他想起刚才确实已经把电报发去了。
徐志摩回到寓所,再也抑制不住这心情的亢奋,他要立刻给林徽因写信,铺开纸笔,信没写成,一首诗却满篇云霞地落在纸上。
啊,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她这“我求你”也够可怜!
“我求你”,她信上说,“我的朋友,给我一个快电,单说你平安,多少也叫我心宽。”叫她心宽!
扯来她忘不了的还是我——我虽则她的傲气从不肯认服;害得我多苦,这几年叫痛苦带住了我,像磨面似的尽磨!
还不快发电去,傻子,说太显——或许不便,但也不妨占一点颜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变,咳何止,这炉火更旺似从前!
我已经靠在发电处的窗前,震震的手写来震震的情电,递给收电的那位先生,问这该多少钱,但他看了看电文,又看我一眼,迟疑地说:“先生您没重打吧?方才半点钟前,有一位年青的先生也来发电,那地址,那人名,全跟这一样,还有那电文,我记得对,我想,也是这……先生,你明白,反正意思相似,就这签名不一样!”——“呒!是吗?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发了又重发;拿回吧!劳驾,先生。“——写完最后一行,徐志摩已经不能自己,他热泪滂沱。第二天早晨,红鼻子老蹇推开他的房门,发现他合衣醉倒在书桌旁边。
当这首诗寄到绮色佳的时候,林徽因已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了。她一连几天发着高烧,烧得厉害时,她经常出现幻觉。一会儿,她觉得自己躺在一条阴冷的山谷里,周围没有花朵,没有草木,没有流水,只有夜像一只怪兽,在她的头顶上张着血盆大口。一会儿又仿佛躺在大海的波浪里,海水一碧万顷,鱼儿在天空中游着,鸟儿在水面下飞,波浪摇动着她的身体,越来越剧烈,直到把她摇得头晕目眩。她不敢睁开眼睛,感到那太阳在离她眼睛很近的地方。
当她睁开眼睛时,早晨的太阳如同新鲜的牛奶洒在窗的帷幔上。
床头有一束鲜艳的颜色,那是一束从山野里采来的鲜花,花瓣上还闪着清亮的露水。
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上,她听到梁思成如释重负的声音:“烧总算退了一点儿,谢天谢地。”
林徽因把头转向梁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