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竹栖来了,从风洞口递进来一张纸,说:“诗姐,你念念,你念给她们听。”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首打油诗,很长,我看了几句,不禁念出声来:“野鸡吟。”
牢房里的几个女人一听,都凑过来。那个妓女迟疑了一下,也凑了过来。
于是我轻轻念了下去:门口站站,街上巡巡凄风苦雨,夜色沉沉怕的是警察与宪兵妈的几声“滚滚滚”
吓得胆战心惊有话向谁云今晚有客明朝饱整整八夜无人问津揩干油扯横筋前门来流氓后门来“拖神”①有的三元或两角有的通宵无一文低言细语,不敢高声伤心咯,谁知我们苦谁把我们怜食可无肉,衣可无襟不得不买胭脂粉画画眉,点点唇依门好卖笑,怀中好言情可笑啊,笑那些大人先生说我们,骂我们不是脸厚,便是畜生君不见,娘在痛哭,儿在呻吟啼饥号寒,惨不成声什么是羞耻何处是人生肚儿饿,才是真……①我还没有念完,屋里便哭成了一团,郝疯儿和几个官太太泣不成声。那妓女一边哭,一边往墙上撞,拉都拉不住。第二天,郝疯儿突然说要和我结拜姐妹,接着不由分说,就把牢里的另外两个女人拉了过来。然后又去拉那个妓女,说:“我们都是女人,都是苦命,从今以后,谁也别欺侮谁,不然就遭天打五雷轰!”说着就点起了香,换金兰帖子,然后对我说:“陈先生,你是知书识理又见过大世面的人。今后只要是你说的,我们都听,你就当我们的大姐!我呢,做事有决断,出了天大的事情我来担当,我就当老二吧;吕太太年纪大一点,当老三,何太太你就做老四吧。”然后对那妓女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老五了,我们也不叫你野鸡了。你说,叫你什么?”
她低声说:“叫我桂花吧。”
那郝疯儿说:“什么花儿草儿的,一听就是贱命!叫大姐给你起一个吧,起个扬眉吐气的。”
我想了半天,说:“就叫桂华吧。青春年华,你自己要珍惜。”
旁边的几个都拍着手直说要得要得。郝疯儿挥挥手:“有一点我们要说明白,我们这排行,只是排大小,不是排尊卑,今后不管哪个有了难处,都要拔刀相助。来,点香!请大姐坐上首!”
我推辞不得,只好顺着她们答应下来。刚拜完了香,那桂华喊了一声大姐,一下跪在了我的面前。
下午竹栖来听说了,搔着脑壳只是憨笑。桂华怯生生地说:“林先生,你怎么会晓得我们的这些事啊?”竹栖说:“那天晚上,我到大桥头去了,跟你的那些小姐妹们摆了一晚上的龙门阵。”
我听了,心里感慨了好久。竹栖这个人啊,真是厚道。在牢里关了好几个月了,外边的事情一点音信也没有,我心里越是烦躁。一天,竹栖突然买了些纸啊笔的,拿到牢房来说:“诗姐,你好久没画画了吧?现在反正没事,你与其成天闷闷的,不如画几笔来混混时间。”
牢里的姐妹们没想到我还会画画,一时间都惊诧诧的。郝疯儿大声喊:“狱婆子,快给我大姐抬桌子来!”那狱婆子是郝疯儿拿钱养起的,一听是她在喊,不由得一阵忙乱,最后竟然把狱里正房上供菩萨的桌子上摆的供品撤了,把桌子给我搬了过来。好久不画了,有些手生,我沉吟片刻,涂抹几笔,就在纸上画出一朵牡丹来。郝疯儿等人见了,一阵惊呼,等我画好了叶子,又是一阵惊呼。
竹栖高兴得直是搓着手说:“诗姐,你画,多画几张。我有一个朋友,字写得好,我让他好好给你写上几个字。你这画,说不定就派了大用场了呢。”
竹栖说的这个人,就是万州城里很出名的人物刘孟伉①,他从小师从他那个中了晚清进士的堂兄,不但文史皆通,还习得一手漂亮的书法和金石篆刻,此时已经名噪川东,万县城内但凡有些根底的大商号门上的招牌,多出自于他的手笔。他在万县城里开了一家名为《艺薮》的苏裱店,成天求印者不绝,求书者盈门。听说笔资颇高,万县街上的银行楼前有一块大匾,其中那“四川省银行”五个大字,就出自他的手笔,收了二百块大洋。即使这样的高价,还要看他是否看得起此人的人品,否则就不得下笔。
竹栖悄悄对我说:“别人求字他要钱,只要说是你要,他不但不要钱,还会亲自送上门来。”
我问为什么?
竹栖说:“那年你们在华蓥山上刚刚打了罗泽洲,他和刘伯承他们就在顺庆泸州起义,他给刘伯承当书记官,那一年就有‘关系’,可是后来乱世之中又掉了。眼下他正在找你们的人,找你们的组织呢。”
果然,竹栖送去我的一幅《荷花图》之后,刘孟伉就亲自到牢里来了。郝疯儿一声招呼,那狱婆子连忙把会客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安排我们见面。我看这刘孟伉,果然是气宇轩昂,谈笑风生,一见我就抱拳说:“久仰久仰,联诗先生的为人,我已听竹栖说过许多,真是相见恨晚啊!”说着就展开画来,请我指教。
我一看,画已经用全绫裱好,右上有两句题词,诗云:格调自高洁自好,荷花袭人人亦香。左下是一颗朱红的大印。那字,笔法流畅大度,印章则藏拙于巧,秀丽处显出苍茫厚重,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我说:“刘先生,联诗惭愧了。”
他哈哈一笑:“哪里哪里,能为陈先生这样的女中豪杰效劳,孟伉我不胜荣幸之至啊。”
就这样,但凡我觉得拿得出去的画,都由孟伉为我写诗题字,然后竹栖拿出去分送给有关的人。一时我在万县城里名声大振,许多人都知道万县的监狱里关了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的画只能由刘孟伉配诗题词。于是来要画的人多了起来,连专署里主管司法的那个姓蔡的司法官,也托人来找我要一张。竹栖一听,说:“好、好、好,鱼儿上钩了。”连忙将我的一张“岁寒三友”用上等的全绫裱好,亲自送去。那蔡司法得了这张画,高兴得不得了,玩赏良久,然后高挂在他的客厅正中说:“难得呀难得,平时想尽办法要想求刘先生的一幅字而不可得,今天不但得了他的字,还得了这么好的一幅画,真是双喜临门。”
竹栖在一边说:“蔡先生,这个画画的人,还在你的监狱里关着呢!”
那蔡司法一边看画,一边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那个陈女士的案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本来早就该放的,只是有人说她可能还有什么政治问题,报上还登了消息,那么大的字。只是也没有证据,不要紧嘛,先放一放,稍微搁一搁,到时候自然会解决的。”
以后,这个蔡司法还到监狱里来看过我,后来又通过典狱官,找我要过两张画。
牢里的几个姐妹看我和这些人打得火热,都羡慕得不得了。一天,老四何太太背地里对我说:“大姐,我求您个事,您和蔡司法那么熟,帮我说几句好话,求他把我放了出去吧。我们两口子都押在这大牢里,屋里两个孩子没爹妈照看,总不是个办法啊!我的那口子这一年来老是生病,听医生说是肺痨,连个在外面寻医拣药的人都没有……”
我想了想说:“这事我也没把握,试试吧。”
我就给她写了一张呈子,说了一大堆两口子的难处,请求让何太太假释出去,以照顾她的两个孩子和丈夫。然后又附上一封信,请典狱官给蔡司法送去,当然还随信带去了何太太的一些礼物。不想过了一个星期,呈子批准了,何太太马上就收拾东西,假释回了家。
何太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