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二人俱是哈哈大笑。彼此的心中都感觉轻松了不少。
向西追了片刻,大伙又遇到了一伙大食溃兵。规模在五百上下,人和马都跑得口吐白沫。薛景仙怕别人说自己尽占便宜,竟然不顾劝阻,挥舞着弯刀跟在王洵身侧,连斩数名敌军下马,举止如同疯虎。
他的随从见自家大人如此,也都冒死跟在了安西军身后冲杀。几个来回过后,居然将五百余大食溃兵杀了干干净净,没有让任何一名敌军漏网。
那些从长安来的钦差侍卫以前没跟大食人打过任何交道,还不觉得今天的战果有何奇怪。几个薛景仙于半路上雇来的刀客随从却惊诧莫名,收拢了敌军的首级之后,一边喘息着跟着大队人马往回返,一边兴奋地议论,“大,大食兵,兵将素,素以强悍闻名,今,今儿怎么都变成了纸糊的?”
“那还不简单,安西弟兄比他们更强呗。”有人嘴快,带着几分恭维的口吻回应。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令大伙满意。一名年龄稍老的刀客摇摇头,低声感慨,“人家也是一路从西打到东,沿途破国无数的。按道理实力不应该这么差。不过,安西弟兄比他们强,也是个谁也否认不了的硬道理!”
“这个,薛某倒能猜到一二!”走在队伍前头的薛景仙有心卖弄,回过头来,笑着插了一句。
队伍当中,数他读书最多,说出来的话自然有人捧场。立刻,不光是随从们竖起了耳朵,王洵麾下的一些安西士卒,也都眼巴巴地看了过来。大伙心中其实也甚为纳闷,在开战前,军中老兵曾经小心告诫,切莫看轻了大食人。当年高仙芝大将军便是因为打久顺风仗,一时不察,才导致在恒罗斯河畔阴沟翻船。可今天的战场上情况却和老兵们说得恰恰相反,整个大食东征军,从主帅的临阵调度,到士卒的决死之心,武将的战斗之力,基本上都乏善可陈。简直就是一群纸糊的人偶,被大伙用力一捅,就彻底现出原形了。
“依照薛某之见,原因有三。”薛景仙理了理思路,得意洋洋地卖弄,“第一,我大唐国运正盛,大食国虽然疆域广阔,毕竟是个蛮夷之邦。萤火虫难与皓月争辉!”
“呵呵!”众将士咧嘴而笑,嘲弄的意思立刻写了满脸。
薛景仙也不以为意,顿了顿,继续卖弄,“第二么,自从上次恒罗斯血战之后,安西军上下卧薪尝胆,苦等这一天足足等了两年。从上到下,都做足了准备。而大食人,恐怕还沉浸在上次偶然占到便宜的得意之中,压根儿没把咱们大唐男儿放在眼里。古语云,骄兵必败,就是这个道理!”
还甭说,即便是信口开河,薛某人也胡诌得头头是道,把众将士唬得眼神发愣,脸上的表情立刻带上几分钦佩之意。见到大伙被自己糊弄住了,薛景仙更为得意,笑了笑,拉长了声音道,“这第三么,就是封大帅的高明之处了。悬师城外,围而不攻。逼着大食人远道来救。结果大食人跑得人困马乏,战斗力剩下的还不到原来一半儿……”
“哎,算了吧大人……”闻听此言,众人脸上的表情立刻又变成了不屑状。围城打援不是什么太神秘的计策,老实说,从封常清下令对健驮罗城停止进攻那一刻起,军中大部分将士就猜到了主帅的战略意图。大食人那边其实也未必猜不到,只是不得不来而已。所以在赶路之时,大食主帅必然会考虑到麾下将士的体力情况。要么距离唐军远远地就扎营休息,要么就是在尚有足够的体力战斗之前,才会向唐军示威。根本不可能出现先自己把自己跑个半死,再送上门来挨刀子这种情况!
“那你们说,今天大食人到底是怎么了。个个如同软脚虾一般,难道安西军中,还有人会咒术不成?”薛景仙心里不服,摸了摸滚烫的脸,笑着反问。
“这儿……”包括王洵在内,大伙虽然不认同薛景仙的第三项剖析,却真说不出所以然来。正为难间,只见校尉朱五一向人堆中挤了挤,讪讪地说道,“卑职,卑职倒是能,能猜出个一二来。就是,就是不知道对,对还是不对!”
“说罢,咱们不是都在瞎猜么?管他是对时错,说出来算!”在一群武夫之间,薛景仙倒也不愿意摆什么文人架子,招招手,笑着喊道。
“那,那属下就斗胆了!”朱五一先是向王洵拱了拱手,然后笑着分析,“属下,属下当年在码头上替人,替人扛过活。明白这么一个道理。如果,如果哪天接了个大活儿,需要装卸的东西特别多,大伙又不想拖到半夜才干完的话,中间休息时,就不能在原地站着。必须,必须来回走动,好把血脉给活动开。否则,否则一旦中间休息时站着不动。等再去搬东西时,肯定浑身都没力气,没一两个时辰,根本,根本缓不过劲头来。”
“着啊!”话音未落,薛景仙已经大声抚掌。怪不得封常清明知道大食人主帅在给其麾下兵将创造喘息机会,还是任由对方拖延下去。并非为没看破对方的如意打算,而是巴不得对方如此,将计就计。
其谋划布置,竟然慎密如斯!
我大唐有如此将士,还惧什么区区大食?!纵使其来势如同天河决口,又当如何?
自有壮士挥臂力挽,净洗胡尘!
第四章 社鼠 (一 上)
待众人回到营地,天色已经完全变黑。整个营地灯火辉煌,将士们杀牛烤羊,引吭高歌,一齐庆祝首战的胜利。
与唐营的热闹相比,此刻健驮罗国都坦叉始罗城内,却是一片愁云惨淡。白天安西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击垮了数倍于己的大食圣战者,健驮罗大相艾敏和一干文臣武将站在城墙上几乎目睹了整个过程。随着代表大食人的黑色战旗倒下,大伙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谁都明白坦叉始罗城被攻破已经是迟早的事情了,纵使天使亲自降临,恐怕也无力回天。
然而以艾敏为首的众贵胄却全是天方教信徒,这多年来,也全是凭着大食人的支持,他们才能架空其国王,牢牢掌控国内的政局。为了讨好背后的宗主,他们用强力禁止了国内的其他一切宗教。强迫僧侣还俗,拆毁寺庙,捣毁佛像;驱赶拜火教信徒,将婆罗门教祭祀丢到河里活活淹死;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沾满了异教徒的鲜血。万一城破,力主与唐军为敌的大相艾敏固然难逃一死,其他文武重臣恐怕也会被蜂拥而上的各类异教徒们撕成碎片。
更何况这一代国主已经年满二十,按照唐人的传统,断没有不扶持一个血统正宗的国主,而继续任由权臣把持朝政的道理。可以说,无论是现在就开城投降,还是继续负隅顽抗。等待着大相艾敏众人的,都是死路一条。其中差别仅仅是,只死少数几个掌权者,还是拉着城中无辜百姓一道为自己殉葬而已。
文官们当然吵嚷着要死战到底,武将们心中却清楚,到了现在,恐怕士卒已经没有与唐军交战的勇气。甭说逼着他们提着刀继续顽抗,就是在唐军下次攻城时,想保证大伙不一哄而散,亦没有任何可能。因此,平素一个个皆衣冠楚楚的权臣们你指责我本事差,我抱怨你目光短,哭哭啼啼,自己先乱成了一锅糊涂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