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聃先生笑了,他原以为他们是来找他算账的,没想到他们是来和解,他故意凑趣说哈哈哈哈!三个人一齐笑了。
大家沉默一阵之后,王子朝十分认真而坦诚地说老聃先生不知该当怎样回答,他纯真地看着姬朝,默认地笑笑,然后说王子朝见老聃已经正式承认,不再追问,就开始直抒自己的观点说楚使臣熊绍并非恶意地插嘴说老聃先生对于别人发表不同意见,不管是对是错,一向是并不忙于制止,而是充分让人把话说完,他知道,不管怎样,不管多说还是少说,反正真的总归是真的,假的总归是假的,要以善心去对待别人的不同意见,不能靠强词夺理堵塞别人的言路而不让真谛发现,辩者不善,善者不辩。他笑盈盈地看着熊绍、姬朝,单等他们推心置腹以尽己言。
“先生主张谦让,晚生不然,晚生反而主张争斗,夺取。”姬朝见老聃乐于听取不同意见,就直言不讳地接续说,“争斗,再争斗,夺取,再夺取,这是人的最大本性。人有恶,有善,善是虚假现象,恶是真实属性,为己舒服而争夺才是人的真实本性,我就打算为满足己欲而争夺。要说满足己欲是恶,你所崇敬的我的父王也得算作是恶,要说满足己欲是恶,我姬朝自己也得算作是恶。‘谦让’‘给予’之‘善’,是表面的,暂时的,夺斗的恶性是普遍的,本质的,永久的。先生的未来学说主张谦让,违人本性,不能应用,不是学说。你奋斗一生,建立一个不能应用的学说,一生劳而无功,不如不去建立。你想,人们对你的学说不予理睬,嗤之以鼻,这学说能立起来吗?即如立了起来,人们将它束之高阁,不去使用,等于无此学说。先生苦一生建立起一个等于没有学说的学说,岂不是自己亏了自己!”说到这,停了一下,见老聃并无反感,赶紧接续着说,“学说大而不屑,不如小而实用,争夺听起来不好,就是大有作用,兴者王侯败者贼,现能争胜,现能享福,现能称侯,谁不夺斗,没谁的份,你不争夺,东西不往你手里来。说什么‘让’即是‘德’,看看天下恁些封国,谁装傻子去让了?老聃先生您是极聪明的,相信先生您会知道,聪明过甚就会转傻,会知道真正的聪明应当放弃不着边际的空想去想一想糊涂人所想的实在东西!不管先生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反正我是对您一片真心!最后,希望先生细想一下‘在特殊情况下,有极大智慧者,非智慧也;无智慧者,才是真智慧也’的真正含义。”这个十分厉害的长庶子说到这里,将炯炯的目光不无善意地转向老聃,希图从他的面色之中立时得到他对他的论述的反响,在两抹绝顶聪明的眼光照射之下,智慧的老聃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见老聃先生因犹豫而表现出来的不知所措,王子姬朝意识到他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迅速想起“向人宣传主张,话少了不饱,过多了厌烦,时间过短太仓促,时间过长多反复,我应扣紧时间,说够说足,适可而止,抽身而去,让他自己回味,没有反攻余地”,基于此种念头,就来个趁机而动,他和蔼地抽身站起,向他的那位没来得及充分发表意见的楚国朋友看了一眼,对老聃说老聃送走姬朝、熊绍,回到屋里,感慨地说老聃先生对姬朝的奸猾性格和耍弄手段深感不满。但是,虽然如此,他仍然觉得他的论述不是没有道理。他不想承认他的理论,但是他觉得他的理论结实,沉甸;他不想承认他的理论,但是他觉得他的理论不好推翻。他觉得他的理论残酷无情,赤裸裸的,象一块冰冷的石头,虽又凉又硬,但是无懈可击。一个具有真正哲学家素质的人,对他的最崇敬者的不合事理的理论也不能从心里勉强接受,而对于合乎事理的理论,即使这理论出自敌对者之口,他也会在这种理论面前俯首投降。“为自己舒服而争斗……人的本性……谦让,不争,象天道一样自然——我未来学说之魂,……大而不屑……难道是我错了吗?……”他动摇了,支持他要建立未来学说的信念动摇了,第一次动摇了。
他真没想到,他的决心,铁的决心,在恶人屠刀面前都没动摇过的几十年来建立起来的决心,会在一个年轻王子面前动摇起来。是的,他不能不去动摇,你想,一个有智慧有抱负的人,他要建立起一种伟大事业,而且把这事业看得比生命还宝贵,譬如这事业是一座金质的宇宙纪念碑,当他将要把碑立起的时候,有人突然对他说,“你这纪念碑不是金的是泥的”,他也怀疑真的是泥的,难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会毫不动摇地,连检查也不检查地继续去立那碑吗?他能不去细心检查,以求发现真伪,是金的则立,是泥的则换吗?如果他确乎发现是泥的而毫不动摇地只把泥的当金的,那还能称作智慧吗?不会的,他是不会不去动摇的。
我这将要立起的学说,难道真的错了吗?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一连两天两夜,他都没有停止思考这个令他费解之问题。
想啊想,心里还是不知如何是好。
三天以后的一个清静的拂晓,他又经过一阵平心静气地细细思考,终于坚定地定下了下面的腹内方案和决心“从今日起,我要全部停止我原来的那些既成的观点,要以王室之务为业,站在这红尘的最高角度重新经历尘世。我要以忠实认真做好事务为报答,姬如公、燕普、景王天子等人的恩德我尚且未报,做好王室事务,益国益民益社稷,就算是我对他们的好报答。要去掉情绪和框框,进一步,再进一步客观冷静地观察世界,才能使立起的学说无谬误。对尘寰不能忙着下结论,对宇宙不能忙着作解释。大器晚才成,我要待我的晚期再开口,决不让‘学说谬误万世悲’。从今日起,我要冷睁双眼看红尘,冷睁双眼寻真谛。待真谛对我早期之见权衡之后再说话。如若今生今世找不到全真之真谛,我宁愿今生今世不开口,今生今世不动笔。”
这决心越来越结实。又一个三天以后,燕普进朝来瞧看他,在款待这位朋友的家宴上,当姜信他们问起他的“学说”时,他竟然举酒正式宣布
书国首领
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天,老聃先生正式被景王天子任命为图书馆长(守藏室之史)。也是在这一天,他正式开始在王宫之外安下了家。
这是一片官民杂居之地。几家的官邸,都是深宅大院,几进几出,戒备森严。里面的房子庄大,威风,冷肃地面对世人,仿佛是在时时提防他们的不规。这些宅院的主人心里怀着戒备感,大概是他们心里有点害怕,不大踏实。老聃的住宅和他们大不一样,品级虽然不算很差,但是相比之下,屋矮墙低,而且只有一进一出,显得非常寒酸。大概是老聃心中坦然,没有戒备,才看中了这处比平民百姓品级略高的住宅。
一圈墨蓝的砖墙,围起一座南北着略长的方形院落。院落面南,不高不矮,架起一座古香古色的门楼。院内,坐北朝南的主房,是三间出杈的青色瓦房。屋里,一道墨紫色的隔山,单把东间隔开,那里是老聃的卧室;西间和当间的空间连在一起,象是客厅又象是书房,墙上挂着白绢条幅,当间和西间各以适当的位置放着棕色的桌椅。西间一圈靠墙的书架上,摆着不少的书籍。文气而清雅。主房前边,靠东靠西是两间东屋和两间西屋。东西屋也都是瓦房。东屋是厨房,西屋是仆人赵平他们的住处。院中央有一个用砖垒的圆草萍,草萍里长着老大一簇绿竹,绿竹们刚健,秀美,耐人寻味。绿竹的北边,出杈的瓦房底下,门东门西,各用砖台架起两块青色石板,石板上摆放着一盆盆的菊花。重阳节到了,这些黄黄白白的菊花已经怒放盛开。它们不夺目,不耀眼,不妖不媚,平平素素,自自然然,一片天赋的真美扑面而来,叫你百看不烦。
重阳节搬进新居,心里高兴,家乡来人,更使老聃先生舒心。
来人名叫石娃,是老聃年轻时的伙伴。老聃见他,只管心里高兴。他给他端来自己认为最好的饭菜。这饭菜说不上十分丰盛,但是可吃,可口,味道鲜美,而且带点家乡曲仁里的风味。
他笑容可掬,站起身,掂起酒壶,弯腰将酒在两个樽里斟满。他要在这里程碑一般不同寻常的节日里,和家乡亲人石娃一起,把酒临窗,就菊畅饮。这石娃,眼下已经成了一个年近六十的老者,他满脸皱纹,胡须又脏又乱,配着一身破烂的衣裳,样子显得十分猥琐。
老聃举樽邀石娃进酒。石娃感激,害怕,不知所措,他说老聃先生心里一动,“咦!娃哥吔,你咋这样哎?你说我这一当官就成老爷了吗?可不能,可不能,可别忘了咱俩一块割草放牛的事儿。”接着,他为了打开局面,故意没话找话跟他打趣说“没忘,没忘,我记得鲜清。”石娃一下子从侷促之境大脱而出,十分高兴,“咱小的时候真有意思,你忘了,那一回咱俩为洗澡还斗一架哩。”
“哈哈哈哈!”两个来自曲仁里村的老伙计同时开心地大笑了。
一杯酒下肚,老聃感到心里很是舒适,他问石娃“好。老人家七十多了,身子骨还恁硬朗。”
“那好。玄娃呢?他……”
“他不说瞎话了,再不说瞎话了。”石娃所问非所答地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