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屏风挡着,除非在元天寰那个角度,不然确实瞧不见我。
元殊定片刻就到,他平日走路一阵旋风般,但今天跟个大猫儿似的乖觉安静。
他跪在屏风的侧旁,请安声离我近极。元天寰依然在画:“六弟平身,你素知朕作画,不喜人观看,你我兄弟就这般说说话吧。”
元殊定道:“臣弟这人不值得皇上垂爱,还是跪着回话,心里踏实。皇上遇刺,臣弟母舅又违法被裁。臣弟实在忐忑,要向皇上陈述。七弟是个木头人,你说一,他没有个二来。五哥嘛是个过江泥菩萨,臣弟是指望不上,他跟崔小姐的事情,熟饭变成了生米,闹得满城风雨。他不要女人,可迟早会载……臣弟也劝过,爱莫能助。可臣弟跟母舅的来往最多,谁不知道?臣弟之母在宫内,同外戚的联系,都是靠臣弟在担当。臣弟嘴大,与母舅通信,说不定也有不谨之处,但臣弟对皇上绝无二心。臣弟在柔然,出生入死,在京兆府,也算兢兢业业,怎么皇上现今就让臣弟空着双手,跟七弟成天混在长乐宫呢?臣弟有罪就治,无罪皇上就给指条活路。”
元天寰笔也不停,面容端俨:“朕已知你跟这次行刺是无关。因牵涉你母舅和你五哥,你就是有暗算谁的心,朕料你也不敢如此昭彰,搞不好会引火烧眉毛。你也并不太蠢。但朕要解下你的差事,正是有理由的,而且不止一条。难道你真想朕点破你?窗户破了,你还有脸,脸皮破了,你还有什么?先帝给你的血肉骨头,你也敢给天下人看?”他越说越严厉,秀长的眼睛里漏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
元殊定呼吸急促,咕哝了几声,才说:“臣弟做什么,还不是为了国家社稷?臣弟跟五哥,七弟都是文成皇帝的种,怎么就不如他们?”
元天寰的笔终于停下了,他望着元殊定跪着的地方:“你还真不如。朕早说了,朕给每个弟弟机会。朝廷内的人,朕用国法来摆平,家里的人,朕不得不用些别样的法子。做人,敦厚忠直四个字最难。七弟老实,五弟忠直,而你呢?你为了私愤想杀陇西李醇,你算是敦厚?你暗地里通报汝母妻朕的病情,算是对朕忠直?不错,朕是没有儿子。但宗室中幼年的孩子那么多,朕就不能找个来给自己当儿子?你们怎么就敢计算朕什么时候驾崩,谁来继位?就这一条念头,朕就可以杀。何况你兄弟三人就是全然无辜?看上去你们不合,但实际上你们一母所生,怎能没有默契。去年你们怎么对付元廷宇的?左将军薛坚说,在四川蓬莱店,有个杀手要暗杀赵王,纠缠时分,薛坚便出手杀了他。那人的遗物,每样都是指向元廷宇。可他真的是元廷宇派去的人?去的就那么巧?朕当时本就欲去除廷宇,因此就顺水推舟,没有追究。此事你兄弟三人,恐怕都知道,主谋是谁,也是不言而喻,你说,对不对?”
我暗自吃惊,四川的事情恍如隔世,但蓬莱店内的刺客,我印象深刻。他恐怕事先不知道我是阿宙的朋友,见我在阿宙预定的房内,才要灭口。第二日晨,阿宙在薛坚面前,与他对面格斗,阿宙迟迟不肯出剑,而那刺客虽然武艺高朝,却满面绝望。阿宙想必是知道他在演戏……怪不得……在那时,阿宙还不知道元天寰已在四川布局。
我从未向阿宙说过我肩伤来历,阿宙也就没有向我解释其中的内幕。元天寰明明知道,却隐忍至今,忽然发作。此人深而险,想来多年养成。皇家兄弟……果然是残酷。阳光率真如阿宙,敦厚诚谨如七王,也会跟着老六一起谋算二哥?元廷宇,死有余辜。但元天寰是个“宁可错杀一千,不可另一人负我”的专制帝王。那么,这件事必定是他心头的一个疑点,他不得不防,也不能把那三人分开,纵然阿宙确实对元天寰崇拜忠心,他跟弟弟们还是不自觉的危害了元天寰的皇权。
元殊定连话都说不出了,好像脱下帽子,不断的磕头。我摸摸胸口,那里有我母亲留下的黄金凤,我忽然头皮一麻,隐约记得自己才发烧的那夜,元天寰好像看到这个……他好像还说……我捂住嘴。我早就怀疑母亲是北朝人,阿宙也曾说小时候见过类似的……我看着元天寰,那个方才还如画般的美男子,好像跟我隔了云雾,我又看不清楚他了。
元殊定这时才整出一句话来:“……臣弟……该……该死,臣弟任由发落……”
元天寰目光锐利,从胸腔里发出明亮的笑声:“三个人中,你最不济,你还是好好的活着吧。你喜欢男人,到处都有寡廉鲜耻的小人奉迎你。朕不许你碰谢如雅一个手指头。谢如雅,朕承诺过像他父亲一样保护他。南朝华族,天下士人,眼睛都盯着这个公主最珍贵的陪嫁谢公子。朕培养他一个,则将来贵门子弟,都会归心。朕要用来造大天下格局的人,岂容你们存了心思?”
你们?我脑子一转。好像被人揭开了蒙在头上的黑布,见了光,都觉得刺心。
元殊定语无伦次:“……那……谢如雅……外表文秀,实则……促狭……臣弟……至今……对天发誓……没有碰他一次……他根本不让碰……”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元天寰面色又无波澜,微笑柔声道:“朕虽然教训你们,但还是想和弟弟们常相聚首的。不过亲王放到外州刺史,也是惯例,五弟朕有他用,七弟年龄小,你先去外头一两年,也做个表率。朕给你选了富庶之州。等你的王妃生产后再动身,你意下如何?”
到了此时,他就是给元殊定个知县,元殊定都要感谢。不出所料,元殊定唯唯诺诺,谢恩不止。元天寰含笑望他辞去,放下了笔。
……
他将图画拿到我的面前,不动声色:“画得像不像?”我瞪大了眼睛。
原来那画,正是我所见过的,梅花树下,有美一人。少女素服云鬓,清艳绝伦……是我?我呆呆的想:我竟然是这样美?元天寰解释道:“过两年,你必定会是这样的。”
我脸发烫,心里竟然有几分欢喜,明明不好意思,但又偷偷瞥了画上的女孩一眼。那人要不是我自己,我都舍不得放开这张画。我低着头,鼻息拂动发丝,斜睨一眼元天寰,不知道为何,又颇有几分嗔怪他。他静默的朝我看着,想了想,才说:“去南朝的女相士回来,极力在朕之面前赞扬你的容貌。朕本来对这些也不经意,但她却说:光华公主因美貌而被南朝称为‘光之公主’,我却觉得她像是洛阳西城司马旧宅的那朵百年白牡丹。朕听了那话,竟有一点心动。朕在青城山初见你,实在没有觉得你跟司马宅的白牡丹相似。后来在路上救了你们,你在蓝羽军帐篷外,踮脚望着星空,穿了件白衫,朕马上就认定你是炎光华……”
我摇摇头,想必此刻脸肯定跟鸡冠花一般了。他坐到胡床上,又问我一句:“光华,你有个黄金团风,是哪里来的?有几人见过这东西?你不用写,对着朕慢慢的用唇说就好了。”
我望着他的下颚:“那是我母亲袁夫人给的。我一直贴身戴着。上官见过,谢如雅见过……”我没有说阿宙。
元天寰沉吟,道:“你母亲袁夫人,传说里她不是四川乐山府的歌姬吗?也有更离奇说她本是一个蜀州女尼的。”
我缓缓的吐字:“不是的。歌姬是宫内人的瞎说,她确是尼姑……不过父皇跟我也不知道她的家乡。对外头只好说她是四川籍。她好像也不姓袁。父皇叫她阿袁,因为寺庙里的人那么叫她,她自己也不否认。”
元天寰眼光闪烁不定,他将我抱回寝室,一边走,一边告诉我:“光华,这事很重要,你可别漏了细节。一定要告诉朕……”
他把我放在床上,又下了屋子的帘子,在我身边说:“光华,刚才关于女相士的话,还没有说完,女相士还说:你我是难得的龙凤命……”我点头,这话我也知道。
元天寰正色道:“朕本来对她半信半疑,但看到你的金团凤,朕就相信你命中注定是朕的皇后。朕给你看一样朕登基后,就随身带着的东西。”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打开来,里面是……我惊讶的险些叫出来。
那是一只黄金团龙,跟我的大小,花色,明显就是一对儿。……所以阿宙才说好像见过!
我背转身,取出自己的团凤,从脖子上退下来,给了元天寰。
他将团凤和团龙合在一起,竟然如同核桃的两半,能成一体。
我情急之下,捉住了元天寰的衣袖,他沉默片刻,才镇定的说:“南朝皇后有玉燕子,而北朝皇族有帝后之宝。开国的神元皇帝和慕容皇后,就各自以此黄金饰为信物。为了元氏皇族将来生生不息,他们将搜罗来的奇珍异宝,武器铁矿封了一半在黄河岸某处。黄金团凤,乃是皇后之重宝。慕容皇后死后,黄金团凤就神秘消失了。从此北朝人逐渐淡忘了这件物品。不过,每代帝王登基时,就继承团龙。朕祖父,父皇,朕一直在寻找,但却没有找到。因为黄金团凤不仅是皇后的象征,而且合起来,是一把钥匙,打开宝库的钥匙。”
我有些眩晕,黄金凤,竟然是如此重要。但母亲,她究竟有何秘密呢?她难道是元家人,那为何逃离北朝,讳莫如深?她所唱乃是北朝曲子,她所恨是北朝皇帝,在我的父皇生前,她一定从来没拿出过凤,正如被赶到冷宫,她可以奇迹般收藏起玉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