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成这种满朝官员不惧天子反畏阁臣的,就是这个自创立之始就不断跑偏了的内阁制度。但身处其中的明朝君臣并没能看透这一切,直到它被闯王所灭,被满清所取代,在看到明朝皇帝的“悲惨”遭遇之后,清朝的皇帝便重新牢牢地抓住了一切财政人事大权,将文官制度狠狠地压制住了。
而现在,当杨震以一个穿越客的身份向万历提出这一看法,确实让万历吃惊不小。但越想之下,越觉得这其中确实大有问题,也大有文章可做。
既然太祖时就立下规矩,本朝自他之后再不得设宰相,那如今权力已然更在宰相之上的内阁,以及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的首辅又算什么?只要抓住这一点进行攻击,他万历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那些官员在批评劝谏天子时,往往都会将祖宗成法之类的挂在嘴边。但就现在的万历来看,他们分明就是破坏祖宗规矩最为彻底的人。只要点出此点,万历深信没有一个官员能够与自己抗衡。
这个认识让他极之兴奋,那张本来还显得有些青白的胖脸这时已隐隐有激动的红光了。只见他激动地在龙案后面挪动了几下身子,这才开口:“杨卿果然目光深远,竟连这等完全被人所忽略的事情都能洞若观火,实在是叫朕惊讶哪。”说着,又是一愣,想到了什么,奇怪道:“但杨卿你只是一介武人,即便好读书也不至于有此见识吧?”
对于这个疑问,杨震确实不好作答。因为他所以能有此眼光,需要仰仗的还是比这个时代的人多了五百年的见识。可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透露的。好在他还有另一个合理的解释,便有些尴尬地一笑:“陛下见谅,其实臣所说这些,并非出自臣之所思所想,而是家兄杨晨的一些看法。”
“哦?杨卿还有个兄长吗?他现在何处,是做什么的?”对于这么个人物,万历当时就表露出了极大的兴趣。
“家兄杨晨现在为浙江布政使下绍兴府诸暨县令。”杨震恭敬地回答道:“而之前所言种种,多是家兄以往在闲暇之余和臣提出的一些看法。他往往都说,如今的内阁就与当初的宰相一般无二,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要多此一举,罢黜宰相呢。”
“真是个有见识的人才哪,朕真想见见这位杨卿家!”万历忍不住轻叹一声。
“既然家兄也是大明臣子,陛下总有一日能见到他的。”杨震忙顺势说道。同时在心中对自己兄长说道,兄弟我已经帮你在皇帝跟前露脸,就看你能不能从此飞黄了!
虽然这一番对话对于眼下的万历来说只能是心理安慰,毕竟现在的他还不具备与张居正正面对抗的勇气与实力,但这已足以给了他极大的信心。而杨震要的也只是这么一个结果,想必只要自己多出力,总有一日能让两君臣彻底反目。
当然,效果依然还是有的。至少在杨震这番话后,万历对张居正的恐惧之情已尽去,刚才的消沉和落寞也彻底不见。当杨震出门,而孙海他们进去时,看到的,是一个明显开朗了许多,还大声让他们去准备饭菜的皇帝,这让孙海觉着自己把昨夜之事告诉杨震是一个极其明智的选择。
第二百六十六章 冯保的焦虑
万历本以为这次内宫之事因为罪己诏的发布必然引起轩然大波,自己这个天子必然会被群臣攻讦得体无完肤,他所以之前有些紧张与不安小半也是因此而起。可事情发展的结果却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在罪己诏被内阁发往京城各大衙门,此事为几乎所有官员所知后,百官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除了少数几个因为身负使命,必须上书言事劝谏以尽职责的言官御史外,几乎没有一个官员上书说皇帝的不是,就像是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面对群臣如此反应,万历一开始是有一种大大松了口气的感觉。无论是谁,都不希望自己总被人批评,尤其当他是一国之君,却要受到臣下的批评时,就更不是滋味儿了。但随后,当万历往深了想这事时,却又感受到了一种更深的不安。
照道理来说,君臣双方虽非对立,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总会盯着对方的失误与疏漏以谋求好处,而这一点在明朝的君臣身上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即便是贤明如弘治、宣德这样的好皇帝,也总会被臣下已各种理由劝谏进言,挑他们的错处。
万历这回所犯之错实在值得群臣好好规劝或是陈说一番利害了,他们却未曾有太过激烈的反应,这就太不寻常了。万历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这个天子在百官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们甚至连在他身上浪费口水精力的心思都没有多少。
因为眼下真正管这大明江山社稷的是张居正,而他万历只是一个提线傀儡而已。既是傀儡,骂了他并不会给自己带来实质上和精神上的好处,官员们自然就不可能花心思在这上头了。
当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疯狂地在万历的脑海中不断盘旋,让他开始不安,甚至是产生了恐慌。或许之前杨震与他说那番话时,他只是有些意动,但当感受到这种实实在在的来自张居正的压迫力后,即便他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也不得不想着如何夺回本该属于他的权力了。这是身为皇帝的自觉,在浩荡的历史长河中,除了极少数的极品外,没一个皇帝是能够忍受皇权旁落这一事实的。
但就像之前所说那样,至少在短时间里,万历对张居正那依然是没有半点办法的,甚至连一点与之反目的情绪也不能外露,不然他的处境就会相当不妙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敢不把天子不当回事,至少在皇宫之中,那些依附皇权而生的内侍们,就只能看皇帝的脸色过活,即便是权倾朝野,能与张居正称兄道弟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也是一般。
在历史上,明朝的太监当政确实是深受后世所诟病的一个存在。因为在它短短的两百多年历史上,就曾涌现出数位权势熏天的大太监,从导致土木堡之变的王振,到开设西厂的汪直;从立皇帝刘瑾,到如今的冯保,再到最后的九千岁魏忠贤,每一个都是那么的叫人恨得牙根痒痒。而这,也成为了明朝君王被人冠以昏聩、无能等诸多贬义标签的重要原因。
但很多人都忽略了一点,虽然这些太监当权时权力极大,看似甚至连天子都不在他们眼里,可一旦当皇帝真要对付他们时,却只需一道诏书,这些看似无敌的存在就会如海滩边的沙雕遇到海浪般瞬间崩塌。
究其原由,便在于明朝的这些权阉只是皇权的派生物,他们自身是不掌握任何真实权力的。别说让他们像唐朝的前辈那般杀戮天子如家常便饭了,就连汉朝的那些常侍,论自身实力也是要远远胜过他们的。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紧天子的大腿,做那些皇帝需要他们做的事情,直到天子不再需要他们,将他们丢弃,然后等待他们的便是各种罪名甚至是一死!因为他们只是皇帝的奴才,当他们的用处不再,皇帝就能轻松铲除了他们。
在见识过这许多的前辈遭遇后,冯保即便如今可称是天下第二人也不得不紧紧依附于万历身边,即使如今的万历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天子。
而当前夜他因一时情急前往太后处报讯,致使万历被太后重重责罚,大受惊吓,甚至还提及到废立这等敏感话题,使得天子对他的态度大变之后,冯保也感受到了从来未曾有过的焦虑。
他太清楚了,自己所以能与张居正称兄道弟,让诸多朝臣都对自己恭恭敬敬的,并非因为他的政治手腕和才能有多么了得,全因为他所代表的是皇权。可一旦他失去了这个身份,那就什么都不是了。
直到此刻,冯保才知道自己以前是犯了多大的错误,相比起如何更好地处置朝廷事务,与万历搞好关系,才是保证自己权力的重中之重。但眼下皇帝对他已有不小看法,他又该如何重新讨得皇帝的欢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