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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部分(第2页)

侯长腿两手放到胸口上说道:“穷哥们兄弟们,李兰英是她自己到我家来的,她在我家,烧火,煮饭,铡草,喂猪,顶个半拉子,我就收留了她。”老初打断他的话:“先别说这些,你倒是捧不撵吧?”

萧队长站起来说道:“让他说完,老侯,你说你的吧。”

老侯又说:“我今年四十六岁。”

老孙头插嘴:“你还算年轻,我今年五十一,过年五十二,干活赶车还是个顶个。”

萧队长说:“别打岔,让老侯说。”

老侯叹口气,抬起头来说:“我老侯扛二十六年大活,腰都累折了,也没混上个媳妇。爹妈在世的时候,年年给我说媳妇,年年说不成。扛大活年吃年穿都捞不上,谁家姑娘乐意跟我遭罪呀?打二十起说亲,到今年,二十六年了,还是跑腿子。记得有一回,保媒的说妥一门亲,姑娘家姓张,是个贫农,他爹对保媒的说:”那小子行,黑脖溜粗的,长个好个子,还长个好心,活也好,轻重拿得起。家穷一点,我姑娘跟他也不能受罪。你叫他爹送两个布来,咱们小门对小户,也不计较他彩礼。‘爹乐得蹦高,着忙去张罗钱买布,上杜善人家说情贷钱,说来说去都不行,杜善人脸上挂着笑,接待我的爹,说道:“对不起,屯邻家好事,理应帮忙,正赶巧,这几年艰难,年成不好,花销又多,如今别说两个布的钱,一尺布的钱,也拿不出。’我爹说:”您家拿出两个布的钱,不过是牛去一毛,仓去一粟呀,却是成全咱们小子一辈子的好事了。‘怎么说,杜善人也是不借,那门亲事就这样黄了。女家老人也说得有理,不收你彩礼,姑娘衣裳总得做一身,不能露着肉来拜天地呀。兄弟姐妹们,在旧社会,穷人娶媳妇,那真是空中的雁,水底的鱼,捞不着的呀,穷人的姑娘也不能许配穷人。“侯长腿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用手背擦擦眼窝。跟着,妇女组里,好像也有人哭泣。那是刘桂兰。她想起她爹也是拉下杜家的饥荒,拿她作押头,送给杜家作童养媳的。听到侯长腿的话,她同情他,又可怜自己,她忍不住,哭出声来了。坐在她边上的赵大嫂子也拿袖子擦擦自己的眼窝。侯长腿又说:”别哭,姐妹们,听我说完,老跑腿子那个罪呀,说也说不清,衣裳破了没人补,雪一化,就光脚丫子!“

一个跑腿子的应声说道:“跑腿子一个人,下地回来,累得直不起腰来,还得烧火,要不,饭是凉的,炕是凉的,连心都凉透。”

侯长腿接着说道:“我打定主意,当绝户头了。我死以后,没人给爹妈扫坟、上供,也不能怨我。”

张景瑞插嘴:“你这才是封建呢,死都死了,上供不上供,还不都一样?”侯长腿又说道:“到如今翻了身,彩礼也备办得起了。可是你瞅瞅,鬓角长了白毛了,”他取下狗皮帽子,在灯光下,露出他的花白的短头发。他看着大家,又戴上帽子,往下说道:“说要娶个媳妇吧,娶什么人家的呢?穷人家口少,姑娘就不多。就是那些姑娘乐意跟我,我这面也不能要呀,我下晚睡下,后面布土了,还能娶个穷人的十五六岁小姑娘,叫她半辈子守寡?连自己心也不忍。”

老孙头说:“你也想得太远了。”

侯长腿又说:“一句话归总,我也不想要媳妇了。那天下晚,这娘们上我家来,撒赖不走,宁可睡地下。叫我咋办?我想用鞭子抽她,又往回想,好男不跟妇女斗,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由她了。”

他低下头来,屋子里静静地没人吱声。他又说道:“今儿下晚听大伙一说,我又想起来,咱们正在跟大地主算账,我娶个地主娘们,真也对不起大伙,可是,生米做成了熟饭,叫我咋办?”

还是没有人吱声,连咳嗽的也没有了。侯长腿接着说道:“撵她走吧,她病倒了。成天躺炕上,心里想吐。隔壁的嫂子说,怕有身孕了。大伙说吧:叫我咋办?”

还是没有人说话。萧队长走去和主席团低声合计一小会,立起身来,像要说话。人们都围拢来,妇女们都往前挤,盯着萧队长,都要看他怎么说。萧队长瞅着侯长腿说道:“到这步田地,就算了吧,也不必撵了。”

妇女们都松一口气,有的笑了。男人堆里议论开了,有的说“行”,也有的说:“太便宜她了,一下成了贫雇农。”张景瑞说:“咱们穷哥们,就是心肠软。反正也不怕,料定他们也反不了鞭了。”老孙头笑眯左眼说:“八路哥,就是个宽大。”萧队长又往下说道:“咱们对投降的敌人都是宽大的。”他又转脸叮咛侯长腿:“可也得加小心呵,不该她知道的事,可别叫她知道。”张景瑞添补着说:“你要有出息,别把咱们会上的话告她。”

侯长腿连忙点头:“那还用提?要那样,还能算个人?”

萧队长接着说道:“日后还得留心她思想,看她到底是向着穷人呢,还是向着地主?别光听她嘴上说。得看她爱不爱干活,老实不老实?两口子天天一块堆,挺近乎的,啥也瞒不了。劳动能改造世界,也能改造人。你可告诉她:劳动五年,大伙也不再把她当地主娘们看待了。可得加小心,不要叫她把你拐带走,你得引她往前走才对。”

大伙同意萧队长和主席团的提议,侯长腿不必撵走李兰英,争取改造她,叫她劳动。分地分浮,侯长腿按他排的号数办,他排上一百二十号。李兰英能得到地,浮物没有份。会后,侯长腿邀萧队长上他家串门,萧祥也正要去瞧瞧他新媳妇,就跟他去了。到他小马架跟前,远远看见一个穿青布旧棉袍子的妇女,挽着袖子在门口喂猪。侯长腿用嘴巴子指一指说道:“那就是她。”

李兰英抬头瞅萧队长一眼,仍旧低着头喂猪。萧队长迈进屋里,看见炕上放着一件正在连补的破棉袄,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两床被子叠在炕梢,窗户上还贴着红纸窗花。萧队长坐在炕沿,李兰英进来拿火柴,从眼角偷瞅萧队长,她胆怯,心虚,赶到看见萧队长满脸笑容,才放松一些。萧队长看她出去要点火,忙道:“不要烧水,我就走了。”说罢,起身要走,又跟侯长腿说道:“过了灯节,上粪还早,你们要整点副业才好。她能干啥呀?”

女人站在外屋,用心听着,却没有吱声,侯长腿代她说道:“她能编草帽,赶到雪一化,下甸子去割点苇子,就能动手。”

两人一面往外走,一面唠着家常,谈着生产,萧祥说:“只要她干活,就是好的。可是也得提防她,等风暴过后,她兴许又不乐意劳动,不愿意跟你。地主家的人,都是白吃白喝,游手好闲惯了的。”

侯长腿说道:“她敢!要不听话,揍她狗日的,再不听话,撵她滚蛋。”萧队长笑道:“揍是不能揍,看样子也还老实。跟她多说理。”萧队长临了又笑道:“安家立业了,日子过好了,可是不能忘本呵。”侯长腿慌忙说道:“那哪能呢?我从心里领共产党的情,要是没有共产党毛主席的这土地改革呀,扛活扛到棺材边,也挣不到一根垄,半间房,还能说媳妇?萧队长放心,咱不是老花,决不忘本。”听到侯长腿提起老花来,萧队长寻思,还得去看一看他。他离开侯家,往花家走去。

20

天头灰灰暗暗的,比平日冷些。没有下雪,白杨树枝上,柳树丛子上,秫秸障子上,都挂满白霜,像披挂着的银须似的,晃着人眼睛。这是下“树挂”。

萧队长从侯长腿马架里出来,到花家去了。老花住的是一座小小巧巧的围着柳树障子的院子。萧祥推开柴门,两只白鹅惊飞着跑开,雄鹅伸着长脖子,一面叫着,一面迈方步,老爷似地不慌不忙地走开,看样子,你要撵它,它要迎战似的。院子里的雪都铲净了,露出干净的地面。屋角通别家院子的走道,垛着高达房檐的柈子。马圈里拴着一个黄骟马,胖得溜圆,正在嚼草。院心放着一张大爬犁。上屋房檐下,摆个猪食槽,一个老母猪和五个小壳囊,在争吃猪食。一只秃尾巴雄鸡,飞上草垛子,啼叫一声,又飞下来,带领着一小群母鸡,咕咕啾啾的,在草垛子边沿的积雪里、泥土里、干草里,用爪子扒拉,寻找着食物。

萧队长进屋的时候,张寡妇站在锅台的旁边,盖着锅盖的锅里,冒出白烟似的热气,灌满一屋子。张寡妇带理不理地,跟萧队长淡淡地打一个招呼,没有再说啥,拿起水瓢舀水去了。老花迎出来,请客人上炕。张寡妇前夫的小子,一个十来多岁的小猴巴崽子坐在炕上梳猪毛。老花比早先更没有话说,光笑着,吧哒吧哒地抽烟。这回平分土地,老花一天也没有参加。人家在开会,他赶一张爬犁上大青顶子去拉木头、打柴火,回屯就呆在家里。他怕人们邀他去参加大会,回来又得跟张寡妇干仗。有一回,张景瑞看见他在公路上遛马,问他咋不参加会,他叹一口气说道:“唉,换换肩也好,革命大事,还能凭几个人包办?”说完,他抱愧似地笑笑,牵着他那胖得溜圆的黄骟马走了。

过年分猪肉小麦的时候,大伙念他打胡子有功,还是按贫雇农的例,给他一份。老花不去领。他说:“无功受禄,领回吃着也不香。反正咱们的白面,也够吃的了。”张寡妇却说:“份内的东西,还不去领?就你才这样二虎。”说着,提溜个簸箕,上农会去领果实去了。

花永喜是不迈步了。但跟张寡妇还是有区别。他寻思着:“我的是我的,人家的还是人家的。”张寡妇却是这样:“我的是我的,人家的也有我的份。”

花永喜怕张寡妇,干啥都依她,成了她的尾巴了。郭全海说:“老花真是心眼小,守着个破娘娘庙,窝窝囊囊的,不像个男子汉。”

花永喜的张寡妇和侯长腿的李兰英是不相同的。侯长腿媳妇,胆小心怯,跟着他走,从早到晚,扔下粗活干细活,遇事也不敢多嘴。老侯家里,男的说了算。花永喜娘们,胆大心尖,强嘴硬牙,老花说不过她,干仗总是吃败仗。没有活干,她也叫老花呆在屋里,不跟人来往。外头闹翻天,他们也不睬。老花小心听媳妇支使,在他们家里,女的说了算。起先,老花也并不是服服帖帖地听媳妇支使。煮夹生饭的时候,花永喜见天上农会,家里的事都扔下了。张寡妇煮饭,没有干柈子,现整的湿柈子冒烟不好烧。赶下晚花永喜回来,张寡妇就跟他吵了:“你倒是要家,还是要农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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