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身患多种疾病,每年都有一半以上的时光是在医院度过的。而且每回犯病几乎都是半夜突发,生命垂危,急急忙忙送到医院,每次抢救一家人都要渡过几个担惊受怕的不眠之夜。这样的日子我小时候经受得太多太多,以至后来对疾病有了太强的承受能力。
开始父亲住院是由母亲和我大哥陪床,二哥带着我和小弟在家混日子,随着时间的流失,便是我二哥、我及我小弟接替着到医院“上班”。那些年,我们基本是以医院为家,和医院的大夫护士熟得很。小的时候不懂事,总盼着星期天快点到来,便可以到医院去看望父亲,中午在那里吃一顿饭店买的猪肉韭菜包子,十分惬意。后来回忆,吃饭时总会感到父亲、母亲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瞅着我们,但却从未想过那目光里包含有多少复杂的内容。直到我后来在省城读研时的一天,由于过度熬夜,突然晕倒,刹那间,一种濒临死的感觉涌上心头,许多个平日想都不曾想过的问题一遍遍在脑海中翻腾,孩子怎么办?妻子怎么办?白发亲娘怎么办?我这才领悟到,当时身患重病的父亲母亲的目光是多么的无助,他们是担心有一天自己突然撒手西去,几个尚未成年的儿子由谁来抚养成人呢?
母亲就这样一天天苦熬着,在相夫教子中渡过了漫长的十年光阴。再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一个出生豪门的富家小姐,再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一位充满理想的天之骄子,再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一位英姿飒爽的部队军官,在北方小城人们的眼中,母亲就是一位普普通通没有工资收入的随军家属。
时光似水般地无声流淌。不知不觉,我们兄弟四个在父亲、母亲含心茹苦的抚育下渐渐长大成人。大哥参加工作结婚了,二哥参加工作结婚了,恢复高考之后,我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以当年全县文科状元的成绩考取了一所全国重点大学。
记得我临行前的头天晚上,母亲把我叫到身边,将一块精制的瑞士梅花牌手表递到我的手中说:“大学不比家里,从此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没有手表在学校上课是非常不方便的。现在家里比较困难,拿不出闲钱为你买新表,妈妈老了,在家闲着也用不着了,你拿去戴着,以后条件好了再买新表。”
接过带有母亲体温的手表,一时百感交集。
母亲闲散在家之后,只有两件使用多年的珍贵物品始终不离左右,似乎昭示着她曾经有过的工作经历。
一件是一辆红色的凤凰牌26式坤车,那是母亲转业时父亲专门买给她的,母亲骑着它渡过了在南昌工作的最后几年,带回北方老家后,这辆坤车一时成为稀罕物品,被人们争相目睹。那时候,谁家里有一辆大型金鹿或国防牌就非常神气了,整个小县城所有的人都没有见过鲜红的26型凤凰牌女式坤车。于是,邻里乡亲逢年过节走亲戚,结婚娶媳妇做满月都来借,又赶上母亲有求必应的大方脾气,很快小坤车就被骑成了一堆废钢铁。
另一件珍贵物品是母亲结婚时花了270元钱买的一块瑞士梅花坤表。
经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这块小巧玲珑的进口女表依旧崭新如初,分秒不差。我的心一阵阵酸楚,这是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唯一纪念。小坤车骑烂了,手表再送给我,母亲的记忆将被剥夺得一无所有。
那年初秋,我就这样戴着母亲的手表,提着父亲在金门炮战中被炸了几个窟窿的牛皮箱,独自一人登上了南去的列车。列车很快驰离了鲁北平原的小站,我知道,从此我便带走了父亲、母亲辉煌岁月的凭证和记忆,同时也带来了他们沉甸甸的期望。
两年后,我四弟又考上大学,这时家境稍有好转,母亲便花了120元钱为我买了一块上海牌男表,于是,这块梅花牌坤表又陪伴我弟弟渡过了大学生涯。当我摘下这块手表郑重其事地送到弟弟手里时,心里突然腾地升起一种历史传承的神圣感。
九 磨难
也就是在我考取大学的那一年,喜事开始接连降临我家,江西省南昌市人事局寄来了为母亲落实政策的通知书。母亲终于苦尽甜来了!
实际上那已经是打倒“四人帮”的第四年了,南昌市人事局正式发来信函,信中大意是:当年对母亲做出了退职处理是不公正的,母亲是受“四人帮”迫害的老干部等等,经研究决定为母亲恢复公职,并按政策可以补发十年工资。但是信中又提出,鉴于当时南昌市需要落实政策的干部太多,而且母亲的档案已在“文革”中丢失,因此补发工资,需要等到半年以后手续完备才能办妥。如果只恢复公职,放弃补发工资,马上就可以办理,做何选择,请母亲决定。
许多热心人马上为我母亲算出一笔帐,补发10年工资的数额应该是1万元。
1万元呀,1980年的1万元,是一个足以让所有人眼睛发绿的数目。在此之前,我从来也没有梦见过我的家里会有1万元的存款,可现在,这个带有神话色彩的数额突然成为现实摆到了我母亲面前。
当时我家的外债已高达是3600元。
几乎所有的朋友都认为,10年磨难都挺过来了,为了这1万元,再忍受半年又有何妨。
然而,母亲再次做出了一个让外人瞠目而我们已习以为常的决定。
母亲说,她准备放弃补发的1万元工资,马上恢复公职。
母亲的这一举动立时遭来一片质疑声,亲朋好友说什么的都有,但中心意思只有一个,放着垂手可得的1万元钱不要,真是傻到了极点。
母亲却说,我象一只孤雁一样远离组织整整10年,别说再等半年,就是一天也不能忍耐下去了。
没有人能倔的过母亲,何况父亲自始至终笑咪咪地站在一边不表态。很快,组织上为母亲办完了平反昭雪的手续,母亲摇身一变,从一个随军家属成为了一名离休干部。
母亲领到第一个月离休金时,自豪地对父亲说:“我不再需要你来养活,我又可以自食其力了。”
不久,大姨从美国回来探亲,母亲再次成为新闻人物。小城的人们万万没有想到,母亲原来还有着众多日渐吃香的海外关系。这使那些梦寐以求的出国迷人羡幕不已。于是,有的好心人便劝母亲:“加入个民主党派吧。现在民主人士地位高,凭你的学历、出身和经历,在政协里弄个一官半职非常容易,政治上遭了半辈子冷落,到老了也应该风光一把。”
父亲也开玩笑地说:“怎么样?一辈子没有入上党,现在入个什么派还来的及,看行情肯定比我这正牌共产党吃香。”
母亲却很认真地回答:“我从参军入伍的那天起,就已经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党的事业。虽历经坎坷,不曾被党组织吸纳,但也绝不会为了捞取什么政治资本而追赶时髦,丧失晚节,放弃追求了一生的理想和信仰。”
此后,改革开放的20多年间,我们党越来越重视知识分子,越来越重视党派合作,越来越重视海外关系。但母亲始终没有入过什么民主党派,无论是身边的什么人,因为冒出了什么海外关系,加入了什么派,一跃成为了党外的什么长,她从不为之心动,只是依旧平静地看她的书,读她的报,写她的日记,带她的孙子,生活的充实而有规律。似乎培养第三代接班人,比入什么派、当什么长都来得重要和实惠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