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暑假早已不再属于我们,只属于后来一辈辈的少年们了。回顾起来,我的暑假却也强烈体现着一种自主,虽然活动半径不算大,却觉得空间是宽广而自由的,也是趣味无穷、无所遗憾的。
荔枝与鲥鱼
清初泰州大诗人吴嘉纪写过一首《打鲥鱼》的诗:
“打鲥鱼,供上用,船头密网犹未下,官长已备驿马送……”。
诗说的是康熙二十二年皇上要吃鲥鱼的事情。当时,下达文件,命令地方安排好马,飞递鲥鲜。有一位官员叫余孔瑞的,上呈了一道谏书,请求停止这样的供应。他说:
接到部里的文件之后,我就星夜到蒙阴沂水等地挑选健马,准备飞送鲥鱼。想到皇上这样辛苦,吃这点鲥鱼是应该的。供应鲥鱼并不难,如果说有困难的话,就出在鲥鱼的特性上。鲥鱼是鱼字帮个时字,只有四月才有,他时则无。别的鱼可以用水养起来,而鲥鱼出网即息(对皇上不好说“离水就死”,只好说“出网就息”),别的鱼“生息可餐”(活的死的都可以吃),而鲥鱼呢,“味变极恶”(死了就臭得不能吃了)。一般人连肉也不常吃到,所以吃到鲥鱼就认为太好吃了,其实,在皇上“天厨珍膳,滋味万品”面前,这区区一鱼,是算不了什么的。我想,鲥鱼产在扬子江,要送达北京,路程有二千五百里,三十里一站,竖立旗杆,白天挂旗,夜晚挂灯,共要用马三千,用人数千,而且山东一带山路崎岖,我已经看到州县官员督率人夫,运木修桥,取石修路,昼夜奔忙,唯恐一时让马跌倒,误了送鱼。而且天气较热,鲥鱼不能久延,孔子说的“鱼馁不食”(鱼坏了就不能吃)的现象可能发生。做臣下的都很谨慎,所以对进贡鲥鱼这件事都不敢疏忽大意,沿途二三千里地的官民,真是昼夜恐惧不安啊!
这道奏疏写得真是委婉,但看来皇上并没有听这个余孔瑞的话,有吴嘉纪的诗为证:
“打鲥鱼,暮不休,前鱼已去后鱼稀,搔白官人旧黑头。贩夫何曾得偷卖,胥徒两岸争相待。人马销残日无算,百计但求鲜味在。民力谁知夜益穷,驿亭灯火接重重。山头食藿杖藜叟,愁看燕吴一烛龙”。
我们今人吃鲥鱼难,是因为长江水、富春江水污染,鲥鱼几乎绝迹了,而康熙皇帝吃鲥鱼难,是因为运途遥远,要这样骚动东南半边江山。
康熙的吃鲥鱼,使人联想到了扬贵妃的吃荔枝,也有一位诗人(杜牧)写诗做了讽刺,很著名的: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这荔枝“方暑而熟,经宿而败”,跟鲥鱼一样,在古代交通条件下,远离产地的人是吃不到的,所以只有皇家才能这样动用大量健马和人员,日夜飞送。
大约二十年前,北方的普通民众,对荔枝仍感到很神秘,如今却是人人都很容易就能吃到荔枝了,贩运者们用冷藏的方法飞机空运,于是全国都能品尝到这种鲜果,街头贩卖的人大约还要担心着不能及时卖出呢。
任何事情都是随着时间推移而起变化的,康熙的鲥鱼不及杨贵妃的荔枝出名,不是因为规模气势不够,而是因为没有成为历史重大事件中的小插曲,这是康熙的幸运。
进山,出山
重重的山,层层的山,山里面有个皖南。
在山、山、山、山之间,必有一片低平的谷,必有常流的水、能植的土,于是,有了人家,有了村落。开山者谁?是逃荒的农夫?是避难的王孙?炊烟化进山头的云,鸡鸣散入溪边的林。一个桃花源,又一个桃花源。
桃花园里可耕田,深山里面有故事。
前人任草木掩没了足迹,后人却用双脚踩成出山的路。
出山的路啊,纤细的带,连起了一个桃花源,又一个桃花源,系向那山外的大道、行船的河。
千年过去了,百年过去了,纤细的路上只走着出山的人,也只有他们执着地再走回来。
起义的方腊驻扎在齐云山里,宋朝的官军望云山而兴叹;东洋的鬼子杀到了山边,却步在层层重重的山面前。
山里的人却总是一个又一个地走出去。那是读书的人,那是经商的人。深山好读书,读书去求官;山中出山货,贩卖成巨富;皖南出大官,徽商有金砖。
做官的人回来了,在深山里盖起华美典雅的高屋。经商的人回来了,在深山里砌出雕梁画栋的华居。
每每的都要再娶上一两个姨太太。传宗接代,课子教孙。他们不再出山去了,而让后代再踩上那纤细的路、出山复进山。好静的深山啊!
山里人沐浴皇恩,蒙戴德化了。棠樾村头奉旨立起了七座壮观之至的石牌坊,表彰“忠、孝、节、义”;男祠、女祠更有机地完成着山一样沉重、山一样固定的体系,这体系在山里更有山的庄严、云的神秘。
贵唯官。深山里赫然一座华贵的“膠州刺史”的石牌坊,耸向青天,傲视群山,炫耀着此处山村在明朝出过这么一个官员。深的山,出大的官。走进村去,就会知道,在后来的年代里,比这大的官又还出过不止一个。
从深山里真正走出的,是脚踏上现代的几位文化人。
他的祖父走出山去做官,回到了山里。他的父兄走出山去做官,但他却出生在上海了。不过,他仍被送回深山读书。不同的是,在十四岁的时候,他又被接出深山,从此告别了兰花窗板、老屋、溪水和四面青山,竟于1910年渡海出洋求学去了。这就是中国新文化运动开山人物之一的胡适。
深山仍然好读书,但只宜读中国的古书。胡适的父兄领会了中国,领会了时代,用他们山里人的手把胡适推出了深山,却又让胡适把根扎在了深山。“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草花……”,后来的大学者胡适咏出了这样惆怅而典雅的诗句。
历史就这样开始走出深的山,走出不同的样子来。
中国工农红军进入了这深的山。他们带着被压迫者的怒火和满身的伤痕,在这里集结、改编成了抗日的新四军,然后走出深山。
皖南事变。深山里的故事。
但历史顽强地走出深山。
今天,公路通进去了,铁路通进去了。普通的山村被整个地保护起来,因为它整个是明清民居。一些这里那里的民宅被错落有致地迁在一处,列为全国重点保护文物,原来它们全是明代的。深山里到处是未经破坏的自然美景,到处是文物,到处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