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千言万语都跟眼泪流掉了。特别是刘唐和李逵,哭的声音可怕哩,就跟牡牛叫差不多,“哞--哞--”地哭。花荣见大家没得话说,右手一抬,左手就稳住右手的手腕,右手两个指头把这一支箭的箭杆子一夹,手腕子一拧劲,“嗨!”啡!把支箭朝外头一拔。就这一拔,只看见晁天王眼睛动了下子,嘴一瘪,“呃儿--”没事了。你晓得这一支箭拔出来以后,眉心这个地方什么样子?;固属花荣手腕子的劲道足,连伤口里头的些腐烂的肉都带出来了,全钉在箭尖子上头,眉心这个地方凹下去一个洞,有小鸡蛋这么大。趁手交代,随后军师叫孩子把这一支箭拿到后山没得人到的地方,挖个深坑,起码要挖丈把深,然后拿小刀子把腐肉刮下来埋在坑里头,把土填平了。为什么不把它摔到湖里去呢?不能玩,因为这个毒太毒太了,如果撂到湖里去,这一方的水就不能吃了,一吃就中毒。就算人不吃这一方的水,水里的鱼也要被毒死了,哪一个把这个鱼吃下去,还是要中毒。所以只能把它埋在土里。就这样埋了丈把深下去,有三四年这块地方的草木都不发青,你看这个毒多历害!这一支箭呢?随后拿油布、白绫子把它包起来。到什么时候才把这一支箭拿出来呢?要等到将来破了曾家庄,把史文恭捉住了,带上梁山,在晁盖的灵前活祭的时候,才把这一支箭拿出来,叫神箭手花荣还用这一支箭来射史文恭的眉心。因为当初这支箭是他打的,他晓得晁盖这一支箭中在什么部位,射史文恭的时候也要射在这个部位。京戏里头有一出戏叫《一箭仇》,就是演的这个故事。
这时候堂上哭成了一条声。有的站在这块哭,有的坐在这块哭,还有的趴在这块哭。连吴加亮也忍不住落泪了。宋江就趴在晁盖的尸首上,两只手抱得紧紧的,哭得死去活来。他哭着难免身躯不动,他一动就把晁盖的尸首带了晁动了,尸首一晃动,这一颗头也就晃动了。哪晓得晁盖眉心的这个洞里头还有许多的毒水,这一晃动,洞里的毒水就咕噜咕噜咕噜翻起小水泡来了,时间不长,这些水泡就炸掉了。其中有个大些的水泡,炸开来的水点子飞出来了,有个小点子,嗒!就朝宋公明背上一落。现在正在暖天,宋江穿的圆领的宽袍,人趴在这块,领子跟颈项当中有个空档子,正好这个水点子就走空档子朝他脊背上一落。宋江当时没有在意,旁人也不晓得。如果有人晓得就好了,哪怕拿个镊子来代他把这块皮镊起来,再拿剪子代他把这一块皮剪掉,今天虽受点痛苦,就没事了。就因为当时没得人晓得,随后宋江险些送命,吃了大苦了。这是后话。
大家哭了一会,还是吴加亮先收泪,然后再劝大家:“三哥,诸位贤弟,现在我们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要办事啊。”大家一听:这话也对,我们不能老在这块哭撒。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就是哭三天三夜,也不能把大哥哭了活过来。大家只好忍住悲伤。死的已经死了,现在要忙活的,山上无主,要先忙宋江即位的大事。军师命人先把晁盖的遗体停放三堂,在忠义堂上张灯结彩,挂紫悬红。把晁盖的这一张座头换了新椅披椅垫。一个个身穿吉服。宋江头戴左龙右凤金翅王冠,身穿大红正面蟒服,腰围玉带,足蹬朝靴,行即位仪注。大事办过了,接着一个个身穿孝服,再来忙丧事。丧事比大事还难办,头绪多,宋江、吴加亮还要忙全山的事情,忙不过来,就委托两个人办。委托哪两个人呢?金大坚、萧让。这两个人都是吴加亮的同窗,虽是文人,不会领兵,但是腹中很好,办个丧事绰绰有余。两个人就问军师了:我们办丧事并不难,你要把个尽码子给我们,到底按照什么身份来办?大家商量了一阵子,说堂堂梁山的寨主,就按照玉礼收尸入殓吧。另外还有两件宝物随葬,哪两件宝物呢?一顶金镂碧玉王冠,一根镶有明珠的二十四块羊脂玉的玉带。这两件东西是哪块来的?是轻腿鬼时迁时二爷当初住在翠屏山古墓里头的时候,在古墓里头拿出来的,到了梁山上,他就把这两件东一西送给晁天王,作为进见之礼。晁寨主一直把这两件宝物收在上房里,今天晁大娘取出来,作为随葬品随葬。把三堂设为灵堂,棺柩就搁在堂上,前头有孝幔、供桌、灵台、化纸盆等等。在棺柩旁边搁了一张床,晁盖的儿子晁源晚上要睡在这张床上,伴柩守灵。要伴多长时间呢?过去要伴七七四十九天。第一个七天叫“头七”,第二个七天叫“二七”,依此类推。到了“七七”完了,就用不着再伴柩了。但是这个棺材还有好些时间搁哩,不象我们现在的火葬,又卫生,又简便,烧掉了就没事了,多好啊,在哪个时候棺材能搁上三年,说是什么三年孝期才满哩。除了晁源伴柩以外,哪晓得还有个大孝子哩,伴着他一起伴柩。哪一个?赤发鬼刘唐。侉子跟晁盖的感情深。看见侄儿才十二岁,一个人睡在这个地方伴柩,怕小孩子胆小害怕,侉子也就睡在这个地方,一面陪伴侄儿,一面陪伴着死去的大哥。
第二回 计赚卢俊义
一 军师定计
一转眼,到了“二七”最后一天,也就是晁盖死后第十四天。侉子刘唐一早来,吃过早点,直奔忠义堂。这是山上的老规矩,每天大早,所有头领都要到忠义堂见寨主、军师请安,然后入座,有事议事,没事就散。今天侉子来得比较迟,是最后一个。侉子到了忠义堂上在宋江面前,朝下一站:“嗯--呃!咱老子见三哥请安!”宋江在这些地方也用心哪,他晓得侉子跟晁大哥的交情很深,对侉子特别客气:“刘贤弟免礼。刘贤弟请坐。”哪晓得侉子这一刻见宋三哥请安,脑子里头突然现出了晁盖当初坐在这块的模样,忍不住一阵心酸,二目中泪水直朝下淌。“咱老子的三哥!”“唔,唔,刘贤弟,你有何话说?”“咱老子的大哥已经死了有十四天了。”“唔,是啊,我是做了十四天的大寨主了。”“你老受用啦!”“这个--”侉子是个直性子,又不大会说话。你不要看这个说话啊,可了不得哩,过去有人说“不会说话比吃屎还要难”,一句话能把人说了跳起来,一句话也能把人说了笑起来。侉子内心是什么意思呢?大哥已经死了十四天了,你做了十四天寨主了,你怎么还没有提代大哥报仇的事呢?侉子心里是着急。他一急,话就更不会说了,秃头秃脑地玩了一句“你老受用啦”。这句话宋江受不了啦!当然罗,不要说是宋江受不了,就是差不多的人也受不了啊。再说宋江是当过刑房师爷的,专门在字面上用功的人,对这句话更觉刺耳。宋江就望着吴加亮:“军师,军师,你听听看,啊,刘贤弟这是说的什么话,说我当了十四天的大寨主了,我受用了。这种话,你看叫我怎么受得了?我当然就说过了,愚兄实在不能承担寨主的重任,现在就请军师另选旁人。”宋江说着就起来了,吴加亮在旁边急坏了。你说怪宋江撒,又不能怪,这句话实在叫人受不了。你说怪侉子,他实在是不会说话,这话未必是他的本意。“三哥,三哥,你不要跟他着气,这个呆匹夫不会说话,你又不是不晓得。来来来,你先坐下来。”“不不不,军师,无论如何这个寨主我是不能做了。”三爷想过了:不是旁的呀,以后日子长呢,今儿你来弄两句,明儿他来弄两句,我倒不是当寨主了,倒是活受罪了。“不错,不错哎,你先坐下来,让我来把话问清楚。他如说出个道理来,我们就饶恕他一次,如说不出道理来,我一定重办!——”“来啊,侉子!”“嗯——呃!做什么?”“你过来。你刚才说三哥做了十四天的寨主了,做得受用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咱老子说他做了十四天的寨主。”“嗯,嗯。”“做得受用了。”“这话嘛我刚才听见过了。我是问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为何还没有想办法代晃大哥报仇?”“噢,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唉,你这个呆匹夫,你说话要说清楚哪!好好,你先归班。——来来来,三哥,你听见啦,你以为我们没有想办法代大哥报仇,心里着急,并不是不赞成你做寨主。”“唉!军师,你看看瞧,这就叫愚兄为难了。这几天我搜索枯肠,实在想不出什么良策。若是发兵到曾家庄,史文恭这个畜生武艺高强,我们是难以取胜;若是不发曾家庄,大哥的大仇何日才能报?愚兄是进退两难啊!”吴加亮一听:“咦,三哥,你不提进退两难倒还罢了,提到进退两难,学生倒想起一件事情来了:你老大闹江州之后,归家遇险,误入环道村,遇见九天玄女娘娘,赐你三卷天书,叫你在疑难之时,开读天书,即有良策。我们何不去开读天书,说不定天书能赐我们良策。”“哎,不错,不是军师提醒,愚兄倒忘却了。好的,我们就去开看天书——来,孩子啊,赶速骑快马到雁亭去点烛装香,撞钟擂鼓呵!”“喳——!”孩子骑快马先到雁亭去准备了。
雁亭在什么地方?就在梁山校场。这座雁亭是有来历的:当初神箭手花荣等一批人上梁山的时候,花荣谈到他路过对影山一箭代吕方、郭盛双方解围的经过,梁山上有些头领当时心里不大服。后来到校场观操,正巧天上飞来了一群大雁,花荣就趁机射了一只雁,把他的箭法给大家看了下子,大家都服了。军师就吩咐把这只雁掩埋在校场演武厅旁边,并且砌造雁亭一座,让后世人晓得这回事。宋公明把三卷天书带到山上之后,就供奉在雁亭。这一刻手下孩子到了雁亭,先忙着点烛装香,接着撞钟擂鼓。宋江、吴加亮带着众头领到忠义堂口上马,到了校场雁亭下马,一个个趴伏在地下。宋江低声祷告:“请娘娘天书赐言,教我们打破曾家庄,代晁天王报仇。待他日功成,再叩谢娘娘。”行过礼之后,大家起身。宋公明上前,把供台上的海梅拜匣拿下来,把白玉别子褪掉,把上面的盖子掀掉,里面现出三卷天书。三卷天书是天、地、人三卷。天卷不好再看了,因为前首已经现过字了,每卷只好看一次。天卷在什么时候现字的?是在《石秀》这部书里,三打高唐州,遇到妖将高廉用两件妖器——巨兽铜牌、火龙神兵,梁山人遭败回山,没得办法,开天书天卷,天书现字,叫他们寻访公孙胜,后来公孙法师破了高廉的妖器。今天应该看地卷。宋江把地卷打开来一望,只看见上面现出了七言四句。这时候不但宋江看,吴加亮看,旁边的金大坚、萧江二位先生也在入神看。他们这四个人虽不是一目十行,也算得是过目不忘。现的四句什么话呢?四句是:
访贤须访大名贤,玉面班中第一仙。麒骥尚须旁指路,麟游彼地雪伸冤。
这四句并不是一下子就能看懂的。四个人都看清楚了,也都记得了,宋江把这地卷朝起一合,把三卷天书还放回海梅拜匣,把白玉别子朝起一别,放回原处。宋江等人后退几步,到了蒲团前,趴下来叩谢娘娘。叩谢过了,大家起身。军师吩咐:“我们不必再到忠义堂去了,因为时间不早了,就在此地散吧。我们几个人回去先把天书上的这四句详一详,明天早上到忠义堂再来议论。”“是!”头领们各回自己的住处。
旁人都回去了,唯有宋江没有回去,一个人跑到晁盖的灵堂前,朝晁盖的棺材上一趴,“大哥啊!啊——!”痛哭流涕。他为什么事这么伤心呢?自己想想,早上也不怪侉子着急,跟我玩了两句刺耳的话,是的哎,不谈代晁大哥报仇的章程都没得。适才去看了天书,天书上的四句是什么意思,一时还详不出来,自己不急吗,不怄吗?一急一怄,就到这块来哭了。看守灵堂的孩子见寨主哭成这种样子,就上来劝了:“寨主请不要再哭了,身体要保重。”劝了一阵子,宋江想想:哭也无益。不哭了。孩子打暖布给他揩擦手脸。宋公明两手朝后一背,下了三堂,走到角门口只听见角门那边铙钹叮(口当),经声琅琅。自从代晁盖治丧那一天起,山上和尚、道士、尼姑不断来代死人超度亡魂,热闹哩。这是从前人的迷信思想。宋三爷心里一想:我现在回去,一个人坐在书房里还是无聊,不知去看看他们出家人念经,消消遣,解解闷。宋三爷跨进角门,正好旁边有茶几、椅座,宋江没有开口,就朝椅子上一座,大腿朝二腿上一跷,也没有惊动孩子,就望这些出家人念经。这里正当中有张长桌子,是两张四仙桌子拼起来的。过去做佛事,放舀炎口,一般都能是把两张桌子拼起来,一张桌子人坐不下来。正当中的正座上坐了一位大和尚,这位大和尚气概不俗。两旁边各坐了三个和尚,二三得六,连正中的一共是七位大和尚。正座上的这位大和尚嘴里在念着经,忽然看见角门外进来了一个人,仔细一望,原来是山上的寨主。怎么认得的呀?他们在山上念经已经念了好几天了,差不多的头领已经熟悉了,就是不熟悉的,问问孩子也晓得是些什么人了。大和尚虽晓得寨主来了,他还是念他的经,经没有念完是不作兴停下来的。宋江望他们在这块念经,倒也觉得有趣。想想这些出家人四大皆空,看破红尘,无牵无挂,日子过得实在比自己舒服。
一卷经念完了,可以休息下子了。正座上的大和尚把木鱼槌轻轻朝下一放,两旁边的六个和尚都站起来了,小便的去小便,喝茶的去喝茶,吃东西的去吃东西。正座上的这一位大和尚站起来,没有到旁的地方去,走到宋江面前,合掌当胸,请教了一声:“啊——,新寨主。”“啊——噗!”宋江一听,打小肚子底下来气。今儿这一天不顺遂!一大早侉子就说我“做了十四天的寨主了,做得受用了”,把我气得要死。这一刻这个出家人又喊我“新寨主”。你要么就喊我宋寨主,要么就喊我寨主,哪怕就喊我宋江,我都不来气,你偏偏要喊我“新寨主”。这个称呼多难听!这个秃驴,其情可恶,这一张嘴太刻薄!宋公明一肚子的不高兴,勉强回了一句:“嗯,不敢当。大和尚请了!”“请问寨主,贵寨的晁寨主是怎么亡故的?”“大和尚!我家大哥是阵亡的。”“噢,原来是阵亡!”“不过他并不是在沙场上死的,是在沙场上中了敌人一支毒箭,回山以后打箭而亡,也可算是阵亡。”“噢,噢,既然如此,贵寨为何不代大寨主报仇雪恨呢?”“唉!大和尚,说来话长。只因为对方武艺高强,诡计多端,发兵恐难以取胜。我们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什么良策,适才只得去拜读天书,以求良策。”“贵寨中居然还有天书?”“有啊。”“贵寨的天书从何而来?”“不瞒大和尚,喏,就是在下大闹江州之后,归家遇险,误入环道村。遇九天玄女娘娘,赐我三卷天书。”“哦呀!照这一说,贫僧还有点造化,能否请寨主施恩,在拜读天书的时候,也容贫僧一观,以饱眼福?”“啊呀,大和尚,你早不说嘛,我们已经拜读过了。”“噢,既已看过了就不谈了,只怪贫僧的眼福太浅。请问天书上说的什么话,可能赐告贫僧?”“天书上现了四句。”“这四句是:访贤须旋大名贤,玉面班中第一仙。麒骥尚须旁指路,麟游彼地雪伸冤。”“噢,就是这四句?”“是啊。”“请问,你们诸位可曾把这四句详出来没有?”“还没有。适才我们军师关照大家先回去,各人慢慢地详,明天一早到忠义堂再为议论。”“你寨主不妨现在就把这四句来详详看呢?”“啊呀,大和尚,如果这么容易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