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张恕先生?”他的嗓子直直的,仿佛随时准备吼两嗓秦腔。
“长老是谁?”
“我是三危山寺院的住持,叫大叶吉斯。”
“长老不是汉人?”
“我是裕固族人。”他合掌颔首,微微一笑,“这搭很久无人居住了,不知张先生为什么非要住在这搭?”
张恕对于这种侵入性的问话非常反感:“我没钱,只好住这儿。怎么,难道对长老有妨碍吗?”
和尚连连摇头,仍是笑容可掬:“弟子看张先生面相很好,特来给你看看相。”
“看相?我不需要。”张恕极为冷淡。他并不让座,仿佛那和尚已化作子虚乌有。
“张先生的面相,照弟子看是极好的。”大叶吉斯毫不在乎,侃侃而谈,“《麻衣相》曰:‘人禀阴阳之气,有天地之形,受五行之资,为万物之灵者也。故头像天,足像地,眼像日月,声音像雷霆,血脉像江河,骨节像金石,鼻额像山岳,毫发像草木。天欲高,地欲厚,日月欲光明,雷霆欲震响,江河欲润,金石欲坚,山岳欲峻,草木欲秀。’因此,形全则为上相,张先生头顶圆厚,腹背丰隆,额润四方,耳圆成轮,鼻直如胆,眼分黑白,眉秀流长,五岳朝起,三停相称,望之巍巍然,必定长寿无病,福禄俱全。加之张先生眼光清莹,顾盼不斜,容色澄澈,举止汪洋。恢然远视,若秋日之照霜天;巍然近瞩,似和风之动春花。临事刚毅,如猛兽之步深山;出众逍遥,似丹凤而翔云路。其坐也,如界石不动;其卧也,如栖鸦不摇;其行也,洋洋然如平水之流;其言也,昂昂然如孤峰之耸。言不妄发,性不妄躁,喜怒不动其心,荣辱不易其操。万态纷落于前而心常一,则可谓神有余者也。‘神有余者,皆为大贵之人,凶灾难入其身,天禄永终矣。’”
“我真的有那么好吗?长老言过其实了吧。”张恕的声调虽然还很冷淡,但神色已开始专注了——这和尚似乎颇有几分来历,他想。
“只是,张先生眼角鱼尾处的那一小痣生得不好。麻衣相十二宫之妻妾宫正在于此。先生的痣恰恰长在奸门之上,此主夫妻不睦,不仅有口舌冲突,尤其要严防奸情,加之先生福堂、金马之处有赤色浮动,主有横灾,不利在外久居呀!”
一、如来(6)
张恕猛然抬起头来。和尚依然在微笑。他忽然感到这张脸似乎十分熟悉。
“刚才你讲我凶灾难以入身,现在又说我主有横灾,不是自相矛盾吗?!”
“张先生差矣。刚才我讲的是先天之相。但‘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福祸吉凶引起的变相,非先天所定,眼虽天生凤目,若使先天所禀之气消失,遂变为昏暗浑浊,一生无成。何况气色隐在五行之中,望之有形,触之无迹,飞来横祸,难以阻挡啊!”
张恕心里怦然一动。
“长老光临,就是要对我说这些吗?好,我知道了,请回吧。”他成功地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在一种冷淡而有分寸的水平上。
和尚像一袋生面似的摇摇滚滚地走了。仍是那一脸的笑容。那笑容很古怪地刻在他脸上,神秘而可怖,令人想起一张印着笑容的假面。
“我们住邻居,张先生有何见教,弟子随时恭候。”在黑暗中那和尚回了一下头。张恕把门关上了。
他忽然明白他为什么熟悉这张脸了!那正是73窟挡住那幅被窃的《吉祥天女沐浴图》的阿难陀使者的彩塑像!难道是阿难陀显灵不成?!
他出了一身冷汗。良久,他才从一种近似迷惘的状态中清醒。他面对的仍然是那结着蛛网的肮脏的墙壁。
忽然,他感到刚才那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此后,那和尚再没有来,也没有任何事惊扰他。那招待所的房子是那样旧陋,因此他完全想不到像肖星星这样的知名女画家也会住到这里。
8
于是张恕开始没完没了地向肖星星问及尉迟乙僧。
“他是唐代于阗画派的代表画家,相当有名。”肖星星一边钉纽扣一边说,眼睛还在盯着电炉上的小锅子,“他的画比较独特,所谓‘身若出壁,均彩相错’,窦蒙形容他是‘用笔紧劲,如屈铁盘丝’,他的技法对中原画派的画风是个冲击,当时唐太宗也很器重他哩。”
“唐太宗?他是……”
“他曾经在唐贞观年间到过中原,于阗国王亲自把他推荐给唐太宗……”
“他画些什么画?”
“以佛画为主。想必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宣和画谱》记载过他的藏画,大概有什么《弥勒佛像》、《佛从像》、《大悲像》、《佛铺图》什么的,现在长安慈恩寺、奉恩寺、普贤堂……很多地方都有他画的壁画——你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他?”
张恕摇摇头。他穿着一件玄色T恤衫,下面是件制服短裤,两条腿上长满浓密的汗毛。从前一到夏天,他便不知把自己这两条腿往哪儿藏,可现在据说这种汗毛浓密的腿又变成了男性美的象征。他坐在肖星星的对面,样子多少有点拘谨。唯一的椅子让他坐了,因此肖星星只好坐在床沿上。他看见房间内拉起一条绳子,上面零零星星挂了些小物件,想必是女人的内衣什么的,因此他竭力回避开那条绳子。而房间的角落里还放着个小电炉——那是他帮她安的。电炉上坐着个不锈钢的小锅子,咕嘟嘟地冒着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