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每个子公司的业绩,因此他愈来愈依赖财务资料、实地报告与组织化的信息。每个部门都必须拟订详尽的年度财务计划,并由各部门主管飞到洛杉矶的利顿总部,在吞云吐雾、啜着可乐的桑顿面前提出说明。
在企业集团中,任何一个主管都不可能对各部门有深入的了解。远在加州总部的桑顿,不可能清楚新泽西州的蒙洛计算机公司日常的运作,也不可能了解密西西比州的造船厂有什么样的人事更迭。桑顿对自己旗下企业的产品和服务的不了解,可能更甚于福特和美国其他许许多多公司的财务部门。
对于桑顿这样没有科技背景的专业经理人来说,这是最完美的企业形式。他对公司生产的分压器、天线切换开关没什么了解,但是他却了解数字的共通语言。企业集团的形式,使他能够将数字应用到极致,完全客观公平地评估各部门的营运,正如麦克纳马拉准备利用数字来改造国防部的文化。
管理控制有其确实而严重的负面影响,只是在桑顿、麦克纳马拉等人大力倡导之初,一代又一代的经理人莫不奉为圭臬,一时还看不出来它的负面影响。诚如企管宗师亨利·明茨伯格所说,“在利顿和其他的企业集团,管理阶层与被管理的对象关系非常疏远而肤浅,就好像在移动棋盘上的棋子,丝毫未曾费心想去影响一颗颗棋子真正在做些什么,或甚至每颗棋子彼此之间有什么关系。管理阶层并不需要深入了解一个行业,也不清楚一个行业的需求、过程和相关的工作人员。因此无从将这一切要素结合成一个顺利运作的整体,无从以关怀和了解的态度为市场提供服务”。
这一切,都减低不了利顿工业在华尔街的魅力,利顿的快速成长蒙蔽了投资人的眼睛,大家都看不见企业集团的固有弱点。就在美国企业界迫切需要重新投资新设备与生产技术之际,投资大众对企业绩优股却兴趣寥寥,人人争相追逐当时的明星公司股票。公司股票若要成为投资人眼中的抢手货,必须要有快速成长的最新产品,譬如拍立得相机或是施乐复印机,否则也必须有远大的扩展计划,譬如利顿工业或是国际电话电报公司。
桑顿甚至对经营企业集团的弱点巧为辩解,声称唯有最优秀的经理人才能够将这样复杂的一个公司管理得当。他旗下的企业家,当然是最优秀、最聪明的上乘之选。许多传统的经理人,都觉得管理一个庞大而多样化的企业帝国,是无比艰巨的工作。杜邦总裁赖蒙特·杜邦·柯普兰曾经说:“经营企业集团是管理天才才能够胜任的工作,我们在杜邦的这些凡夫俗子是做不来的。”而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天才,就是桑顿。
企业预校
他将利顿改造成企业集团运动中众所瞩目的先锋,这一波运动还包括泰克斯、国际电话电报公司、湾区西部集团这些赫赫有名的公司。到60年代中期,利顿更是脱颖而出、独领风骚,这都必须归功于桑顿的宣传包装与能言善道。结果,利顿的股票遥遥领先其他各企业集团,股价飙涨至年收益的33倍。泰克斯的比例只有11倍,湾区西部集团16倍,美国钢铁公司13倍,国际电话电报公司略低于17倍,也就是利顿的一半。利顿工业可不只是另一个成功的公司,更迅速成为最成功的企业典范,创造性资本主义的最极致表现。成功本身就是一块强力磁铁,吸引许多顶尖的优秀人才加入公司,桑顿发给主要干部的优先认股权,也是最佳的号召。哈瑞·葛瑞是利顿最重要的主管之一,加入利顿之前他是灰狗巴士一家子公司的执行副总裁,年薪2万美元。1954年他决定跳槽,看上的就是桑顿提出的优先认股权,虽然他在利顿的起薪只有1。2万美元,但是公司股票最后却使他摇身变成百万富豪。
随着利顿股票不断飙涨,媒体对桑顿及其手下的青年才俊又有数不清的正面报道,其他人也都想加入利顿,分享它的成功。1962年从洛克希德被挖角担任部门主管的弗瑞德·欧格林回忆说:“在60年代,利顿是个奇迹,人人都感受得到。我们真的是突飞猛进、一跃千里。那是一个自由的环境,走在生产线上,随便找个工人聊天,他可能就有哲学或是其他的学位,他们真的是素质非常高的一群人,他们都是被利顿的魅力吸引进来的。”
兼并造就了利顿神话,但是白日梦式的理论与晦涩难懂的术语,也是利顿神话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综效”变成一个流行名词,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例子。利顿主管口中说的是企业新思想的神奇语言,高唱“企业家精神”、“思想、技术交流”这一类的说法,将它们带入新一代经理人的词汇中。
事实上,正如通用电气和宝洁公司,利顿工业也变成美国企业的预备队,离开利顿的人甚至开玩笑说他们自己是“利顿企业退训生”。有些主管离职是另有高就,有些是出去自立门户,其中许多人自己也建立了企业集团。“利顿退训生”包括1958年辞职的工程师贾密森,他求去的一部分原因是桑顿不肯放慢脚步让公司有整合的机会,另外在1960年,科学家辛格顿与柯兹美茨基也离开利顿自行创业,成立泰登股份有限公司。由于公司核心干部离职人数之多,《商业周刊》甚至将利顿称为“企业集团培养所”,报道十多名高层主管“在利顿学会盈亏损益的计算之后”另谋高就。高层主管这么高的流动率,对大部分公司而言都是很不好的现象,桑顿却将它说成一个好现象,宣称如此才能使“组织常保活力”,人事的流动可为新生代创造更多的晋升机会。
然而事实上,利顿之所以流失一些最宝贵的人才,原因在于桑顿未能信守他对许多主管的承诺,而且对公司的股票愈来愈吝啬。他告诉辛格顿与柯兹美茨基,只要他们的部门业绩达到500万美元,他们就可以当家做主、独立经营。辛格顿拥有麻省理工的博士学位,柯兹美茨基是哈佛博士,两人原本就是休斯飞机公司的科学家,加入利顿之后,为公司完成了两项重大的研发专案:惰性导航系统和航海数字化电脑。500万美元的业绩目标很快就达到,甚至超越,但是桑顿却迟迟不肯给予他们更大的自主权;他们认为自己应得的优先认股权,也没有下文,最后他们告诉桑顿,他们要出去自己创业。柯兹美茨基记得桑顿的一个反应是:“该死,你们一定会把股票价格给拉下来!你们会用同样一批人、用同样的科技,跟我抢同样的合约。”
他们一再向他保证他们不会这么做,他们绝不会毁掉他们在利顿一手建立的基础,此时此刻的桑顿却像个专制的暴君,不肯批准他们的辞呈。柯兹美茨基说:“在我们离开以后,他写信威胁我们,找人去带走我们的垃圾,窃听我们的电话,我们真是搞不懂他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还在利顿的时候,连泰登的规划都没有谈,一直等到离开了我们才进行的。”
有位高层主管应桑顿之邀,到他新买的南加州农场去玩,他们一起在附近山上骑马,整个下午都骑得很高兴。后来桑顿还向客人挑战,要比比看谁先跑回农场,结果客人赢了,他注意到桑顿的态度突然变得冷淡而无礼,此后再也没有邀请那位主管到家里去玩。
包装大师
桑顿虽然高谈阔论,倡导建立新的企业文化,但是在陌生人面前他也会觉得紧张不自在。他喜欢小型的会议,可以跟每一个人仔细讨论,而不喜欢大型的员工大会。而且有时候,他似乎无法清楚表达自己的想法,说起话来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措词才能让听众接受他的观念。克洛斯比·凯利后来变成了他的翻译,凯利是个公关专家,桑顿在福特与他认识,后来将他带进利顿工业。凯利说:“桑顿讲话非常有说服力,但是他不擅长言辞。因此我必须了解他,帮助他把想法表达出来。有些人认为公司的哲学是我提出来的,有些人说:‘利顿是克洛斯比·凯利凭空想象出来的东西。’但是其实我是太了解桑顿了,所以我可以替他讲话。”
凯利在各方面都与桑顿成反比,正如凯利一向坚持说:“事实决不会造就一个人,是人创造事实。光有事实没有用,必须有人去做,除非你能进入人的头脑,不用跟我说什么事实。”凯利是形象创造大师,他规划了福特1949年度新车的发布会,而利顿神话的创造,他与桑顿、艾许一样功不可没。就是他推动了一波波强劲的宣传攻势,为利顿赢得新闻媒体和华尔街的正面报道。
桑顿即使不完全了解这一点,至少也知道宣传的重要性,因为他留给凯利相当大的自主空间放手去营造利顿的胜利光环,使他能够谈成一笔又一笔的生意。就是凯利说服他花下大笔经费制作华而不实的公司年报,他也同意。有一位评论家批评利顿的年报“不像大企业的年度账目报告,倒比较像第一流的拍卖品目录。”每年的报告都有不同的主题。1965年收录的是艺术经典作品,封面则是16世纪大画家霍尔班的一幅肖像画,报告中说明之所以选择一位实业家的画像作封面,是因为他代表了“攸关利顿工业发展的企业家精神”。第二年的报告主题是曾获普利策奖的美国历史学家艾伦·内文斯的论文《概念的管理》,加上全美顶尖的摄影师作品,针对论文主旨做影像的阐释。1967年是以彩色玻璃的艺术和技术为主题,同样也附有全版的彩色插图。
桑顿相信,利顿精美的年度报告给人的印象,远比报告的内容更重要;报告所用的纸张及印刷的品质,比实际的数字更有影响力。凯利常爱讲一个故事,有一次利顿工业收购了一家新的工厂,桑顿第一次到工厂视察时,一眼就看见外面草坪上的草太长。他对总经理说:“在我跟你进一步讨论以前,我要你先跟我到里面找个割草机,然后我们一起把那个该死的草坪整理整理。如果连草长得太长都不剪,别人对我们的产品或是员工怎么会有信心呢?”
推销能力,切合时机的交易,高明的形象包装,这一切都是桑顿能够变成现代炼金术士的关键,他似乎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更使自己摇身变成企业巨子。他与弗洛拉出价25万美元,买下法兰克·辛纳屈前妻南茜位于洛杉矶高级住宅区红碧山庄的农场。红碧山庄是好莱坞盛名远播的一个地区,络绎不绝的观光客不远千里来到这里,瞻仰沃尔特·迪斯尼、克劳斯贝这些名人巨星。然而桑顿开的车却是福特猎鹰和车龄已经三年的林肯。
扶摇直上
桑顿身上散发出一股英雄气概,一部分也许是因为他实现了生平的梦想,另外也因为他善于利用仅有的一点点休闲时间,努力营造他的英雄形象。外界盛传他喜欢在天亮以前骑上一匹田纳西州乘用马“王子”到山里去,身上只带着饭盒、水壶和简单的急救箱,加上一把左轮,应付可能出没的响尾蛇。
这个牛仔资本家,正在攀登美国企业的高峰。1963年10月4日的《时代》杂志刊登一篇对他推崇备至的专题报道,将他的崛起与成功变成家喻户晓的故事。报道标题是“科技工业:一个杰出青年的成功之道”,封面还有画家亨利·路斯特地为桑顿画的肖像。结果这幅彩色画像立刻引起兰迪来信,他开玩笑说桑顿应该告路斯破坏他的形象,还挖苦桑顿说:“就算得天花,你也没有那么丑嘛。”
即使桑顿不喜欢他的封面画像,他对图文并茂的报道内容可不能再有什么不满意的了。《时代》杂志称他是“全球最杰出的主管……一位高瞻远瞩的梦想家……领导着一个活力充沛的大企业,夙夜不懈地致力追求未来。”文章最后总结说:“政坛与工商界都有许多人认为,桑顿是美国今日最优秀的主管。”
桑顿成为《时代》杂志的封面人物,并非偶然。制作这篇专题的记者,在派驻底特律的时候结识了麦克纳马拉,后来他调派到洛杉矶,动身以前他去找麦克纳马拉,问他:“加州最聪明的人物有哪些?”麦克纳马拉不假思索就回答说:“在你的名单里面,能够排第一的非‘德州佬’桑顿莫属。”
桑顿昔日在美国资本主义的两大巨人亨利·福特二世和霍华德·休斯手下做事,现在他自己也成为工商界的新巨人。自他接手查尔斯·利顿的小公司十年以来,他创造出当代最可观的成长机器之一,收购将近40家公司,使利顿工业的营业额增加了18570%,利润增加10175%。疯狂兼并的结果,使得利顿在1963年就突破五亿美元的营业额,跻身全美的前一百大企业。
股市投资人对利顿工业的情有独钟,使桑顿的财富足以做40个百万富翁,利顿的另外二十位主管也因此累积了百万美元的身价。不久之后桑顿将紧邻市立掩埋场的简朴总部,迁到比弗利山庄圣塔玛尼卡大道的一幢豪华大楼,也算是比较配得上利顿在美国企业界的新地位。大楼原本是好莱坞的经纪人尤利斯·斯坦恩兴建的,设计典雅,其中有一座回旋梯还充当过《乱世佳人》的拍片场景。
桑顿身兼利顿工业的创始人、推销员和最高决策人,适逢一切欣欣向荣的60年代,在企业集团的黄金时代中迅速成为一名企业金童。而在与加州遥遥相望的东岸,麦克纳马拉也正以其独一无二的方式,发动一场不同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