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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第1页)

白中秋一听说苦荞嫁到宜昌城里了,就像一条狗一样气疯了,并且打狗,打得家里的紫花和石头嗷嗷乱叫,狗急跳墙,跳到屋顶上,朝天上的乌鸦乱吠,一声铳响传来,白中秋他爹白秀朝狗开了枪。有人就说:白家一屋的疯人疯狗。

白中秋那个气呀,心想,我还是你们俩的介绍人哩!心里对苦荞和那个人不像人猴不像猴的软骨人那个恨呀。苦荞哩苦荞,那又不是个人,你咋喜欢上了他呢?不就看上他是宜昌大城市的人,有个城市户口?!咱神农架的人咋就生得这么贱!

心里恨不过,又步行了几天去了趟宜昌,站在东山大道上对着宜昌大骂了一场,人流匆匆,车流滚滚,噪音隆隆,没个宜昌人理他,只好自己干巴巴地回了家,蒙着头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把他儿子白椿倒吓住了,怎么劝也不吃。三天之后,心里就想成熟了。说到底,咱还是一个钱字,没钱休想讨到女人喜欢。

白中秋丢下一屋的老弱病残,自个去了镇里。他想买老鼠药,毒死天下的野牲口,把山里的活物杀完;他想买滴滴畏,把河里的鱼毒它个片甲不留。他想杀人。走到街上,迎头就被一个人杀了一刀。那是个木刀,好在没危险,扯起那人就要劈巴掌。有人就拉住他:这可打不得,崔镇长的相公!白中秋想,这就是那个长成屋山头了的老拔子。白中秋气无处消,看那傻大个小儿,口中高念着“冲冲冲,杀杀杀,杀得你们像狗爬”。后头就赶来了侄女白丫儿。这个白丫儿还是到崔镇长家来了,她爹拦不住。白丫儿一来,见是二伯白中秋,就喊:“二伯!”白中秋头上生疼,眼还冒着金花,就说:“白丫儿,这是个啥牲口?老熊啊!”白丫儿说:“二伯对他要顺毛摸。老拔子!老拔子!回去!回家去!”

叫老巴子啊,那不就是一只虎吗?虎在神农架就叫老巴子。老巴子这虎占着镇子,还有老百姓好日子过么?

摸着头上鹅蛋大的包骂骂咧咧地撞进了些微醉餐馆。餐馆的巴东老板就问:

“师傅,吃什么呀?”

“有啥呢?”

“就牛杂锅仔。”

“多少钱?”

“十二块,一大锅,包你吃得汗直流,全货真价实,咱不做假的。”巴东的牛杂碎师傅鼓着腮说。

“那就没点野味?……比方野猪肉?”

“那东西能存着?三天两头停电,放就臭了,就这东西,哪打得到啊,猎王白秀都打不到,听说今年的猪都是精怪啦!如今的人,都想吃活的,恨不得敲猴脑吃脑髓……”

“你是说,活的才值钱?”白中秋压低声音问。

“那可不是,皮、肉都值钱,哪儿弄去!”

吃着牛杂碎,一股牛屎味。手上还捏着一张刚在庙里求的签,签是个下下签;马超追曹,签辞上说:得宝醒来在梦中,自是南柯一场空。苦求婚姻并问病,别寻条路为相通。那老和尚追出来找他要签钱,他边跑边骂:

“老秃驴你坏了我的好事,不找你赔钱就是好的!”

酒还是很滋心的,酒让人泪眼汪汪,思前想后,枉托了一场人生!十二块钱一锅的烂肠臭肚锅仔呀,煮出一股牛屎味的锅仔,我哪点得罪了这世界,这世界这么看不起我?……想起“活的值钱”那句话,心里便有了谱。

跌跌撞撞往山里走去,到处是湛蓝的天空自由的秋色,野蕨和蕙兰闪闪发光,铃兰敲打着叮叮当当的干燥声,溪水滚动着金链一样的身影,山顶的雪痕像神仙摊晒的盐——敢情山顶上都下了一场雪啦,雪一下,那金丝猴不要下来了?……想到巴东老板说敲猴脑吃的话,肉与皮都值钱,听说一张金丝猴的皮要顶台拖拉机,这话是听谁说过的……

山越走越深,口里越走越有一股牛屎味道——全是他妈的巴东人的牛杂碎弄的,看准咱只配吃最便宜的牛杂碎锅仔,欺负人哩,一个外乡人还欺负你。正走着,忽然听到了森林中一阵响动。抬眼望,红桦林子全翻开了卷皮——一到秋天就要换皮哩,哪有什么东西!没猪也没猴,是榛子在风里叭叭往下掉,木通在风里咚咚往下落,海棠果在风里唰唰往下溜,鸟啄的,一群不出声的黄嘴大蓝雀正拼命啄食。

第六章 阎王塌子千斤榨(2)

风一吹,天就凉,到了哪儿啦?这不是清风寨的牛下水嘛?我知道我走到这里了。牛下水密不透风,高寒荒凉,一到秋冬,就是金丝猴们的栖息地。果然——

但见一阵狂风卷起,一团团金色的火焰出现在远处的林梢,宛若一团团烧红的铁泥从六指的铁钻上飞了起来。呀!看,金丝猴们披着长长的披风,闪着蓝蓝的圆脸,霓虹般飞卷的尾巴,宝石般含情的眼睛,神情镇定自若,身影超然物外,活脱脱一个个宜昌城里的美女子!这定是城里美女的精魂所变,依恋咱神农山水,才托生到此的。这群至少有上百只,它们驮儿带女,采食苔藓松萝,这些仙人仙兽仙女呀,它们张望着,逗闹着,依偎着,互抚着,煞是好看啊!

白中秋心中一阵激动,手无寸铁,只有一把开山刀一个背篓,如何能……

“咿耶——啊儿——啊儿——”

一只哨猴在树梢了望,发出尖锐的叫声。白中秋赶快闪到树的背后。就听见那猴群一起发出了呼应:

“喳克!喳克!”

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啊,宣传了的!口里就泛出了那野花椒籽味和牛屎味来。辛辣动人的野花椒籽味和恶秽杀人的牛屎味在这山野里即刻搏斗起来。野花椒籽味说:滚开!滚开!你这没洗干净在牛肚中肠子上沾着的牛屎味!牛屎味说:滚开!滚开!你这野娘们生的野种野花椒籽,牛屎乃我牛杂碎的本份!不装我这牛屎,这牛肠牛肚又有何用?既没有用,就没得吃,哪还有你后来烹煮的机会?!你想压倒我的锐气,休想!野花椒籽味说:你这龌龊的东西,我乃神农山上心性高洁性格强烈之调味品,烹煮你这不干不净的东西,算我瞎了眼!牛屎味呵呵一笑说: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没有我这牛屎味,哪有我们主人的恶心,没有他的恶心,哪能记起我这一介草民来呀。野花椒籽说:恬不知耻,你算什么草民,你是屎民!牛屎味说:草民是屎民的前生,先为草后为屎也,你说我是屎民,到后来你也不与我一样成了一介屎民,从主人的粪腔里喷出来了吗?所以,你我没有什么高雅低俗之分,就算你是皇帝的宠臣,最后同奔粪缸,成为肥料,滋润万物。说不定你最后的气味还没有我深厚浓郁绵长持久,还能放进锅仔里烹煮呢……

生性高傲的野花椒籽味与涎皮赖脸的牛屎味在这傍夕时分的山野争斗了半天,打了个平手。白中秋就想到了些微醉餐馆,那油腻腻的桌子,四处飞舞的苍蝇,咕咕欢叫的红辣水锅仔。那尖嘴猴腮的老板给他神秘的递话:现在活东西值钱。

他盯着金丝猴看着,看得可贪婪了。这活的……活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只小鹿来到了溪边,开始试试探探喝水。暮色把它渐渐吞没了。白中秋看着,眼泪唰唰地流了出来。

高傲不驯的花椒籽味与涎皮赖脸的牛屎味在这高山上奋勇铿锵地争斗了半天,白中秋也苦想了半天:干还是不干?!

“干!”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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