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燕还是哭。草花下了地,坐到她的床边。门上的“亮子”透进一点走廊的灯光,就着灯光,能看到李春燕苍白的脸色。草花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认真地看一个南方女人的脸。这时候草花才觉出来,李春燕是个长得挺漂亮的姑娘,只是跟草花常见到的北方的女人不太一样。草花握了李春燕的手说,姐,别哭,哭多了对孩子不好。
李春燕止了哭声,说,妹子,你能不能,答应姐一件事?
草花点点头说,姐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李春燕叹口气说,姐这么想,也难为你了,真是说不出口啊。我就是想,要是我顺当地把孩子生下来了,就求你辛苦一趟,把我娘俩送回老家去,管咋的我也是个社员,总不能不让我带着孩子活着吧?
草花想了想,说,姐,这事行。我在城里的事也办完了,晚回去几天也不要紧。
李春燕接着说,我来之前在公社的卫生院查过,大夫说孩子的胎位不好。要是,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先把话说下,妹子你记住,要是能保住孩子,要孩子,不用管我。
草花忙打断她说,姐,你说什么哪,没事,别瞎想。
李春燕说,我也不想死,可是生孩子这个事可没准啊,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吧。要是……要是我走了,孩子活着,那就,麻烦你这个干妈,代表我,帮着孩子找一个好人家,送人吧,最好是、最好是送一个城里人家。因为孩子他爸也是个城里人,千万别送孤儿院,也别送回我老家乡下去,这孩子得在城里,让他上好学校,让他过城里的日子。再往后呢,你要是有空,就常去看看孩子,也别让他知道,就在旁边看看就行,看看他过得咋样。这么着呢,我就知道,在这世上,他还有个干妈惦着他,我在地下,也就安心了。
恋曲1976 二五(4)
草花呆愣了一下,她想,要是万一真是那样,李春燕走了,扔下个孩子,还真是不好办。自己没遇上,也就算了,这遇上了,又认了干姐妹,该咋办呢?
李春燕见草花不说话,就说,我知道,这事我能说出口,也真是不知好歹了,你还没结婚,要是让你管这孩子,真是说不过去。可是呢,我在这里,没一个亲人,没人可以托付。妹子,我刚才话是说了一半,我要是没遇上你,那我就铁了心往湖里走了,娘俩一块走了算了。可是遇上了你,我就铁不了心啦。我都想,你是不是老天派来救这孩子的?
李春燕的话,把草花的心里说得沉沉的。草花想,生孩子死人的事,听是听说过,大姐嫁去那个柳树沟,就有一个。可毕竟不是多数。为了让李春燕心安,先答应下来再说吧,哪里就那么倒霉,让她碰上了呢?草花就说,姐,这事,我先应着,可是那不能发生,你一定是母子平安。到时候,我送你们回老家。
李春燕说,好。妹子,不是姐不信你,知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话吧?
草花一下子就又想到了“一诺千金”,想到了这个词儿就想到了自己的事。她心里酸酸楚楚的,像是跟谁赌气似的说,知道,我还知道什么一诺千金、一言九鼎啥的,这都是书上说的。姐,你信这些话吗?
李春燕见草花这么严肃,心里没了底气,小着声说,那些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刚才我说的那一句。
草花说,姐,那男人也说等你,可他为什么跑了?
李春燕失望地说,妹子,这么说,你是不答应了?
草花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姐,我刚才不是已经应了你了?话我已经说出口了,收不回来了。我偏要看看,一个人,能不能做到书上说的那个话。这个孩子,我管了。
李春燕笑了,说,我就知道,我妹子是个好人,也是个守信的人。
草花却呸呸了两声,说,什么呀!我瞎说什么呀!那得是你……你那什么,才轮到我管哪,呸!不吉利!
碾子听了三皮的劝告,先忍着,别老见草花的面,也不怎么到草花家去。
三皮说,兄弟,你要是信我,你就听我的,要是不信,你就随便。碾子说,信你的怎么的呢?三皮说,别老跟那个丫头犯黏糊,远着点,自己好好干,暗里使劲,照她愿意那样发展自己,少骂人,少喝酒,多帮助点别人,见人带笑,衣服干净点,见了她,除了打个招呼,别的不说。等你干上了大队,当了大队的民兵连长,再说。碾子说,那,她,她要是跟别人定亲了呢?三皮说,不能吧,你那些彩礼不是还在她家吗?你准备的那些东西,也不是一般男方能拿得出的。碾子这时候就说了句实话,碾子说,你不知道,草花那姑娘,啥都敢干哪,彩礼算什么?上次还不是给我退回来了?
三皮看着碾子,叹了口气说,碾子,要是那样,那就是你跟她真没缘,就别求了。他看碾子要急,就又说,不过,你先得照我这话试试,不行再说。碾子就试了。虽说是不怎么去林家了,也不上草花面前找话了,但他每天必得在远处看看草花,要是一天看不着,他就难受。有时候他想,三皮这是个什么招啊,放着花一样的大姑娘,不让追,还让远着,这能行吗?
过了二月二,好像就没见了草花的影子,碾子一算,其实也才三天。碾子心里有点不踏实,到底忍不住,晚上就买了白酒,去了林家。果然,草花爸说,草花去了柳树沟她大姐家。碾子心里更不踏实,问,是不是又跟那个什么李宝中的事啊?草花爸忙说不是不是,哪能呢,我林家能干那样事吗?几天就回来了。。 最好的txt下载网
恋曲1976 二五(5)
碾子又把自己喝醉了。
后半夜的时候,李春燕的呻吟声把草花惊醒了。草花到她的床边一看,李春燕已经疼得满头汗,羊水已经破了,看上去是要生了。草花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自己先吓得叫了两声,她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才想起去叫醒了值班的胖大姐,胖大姐也慌了,又叫醒了食堂的人,推出了平时买菜用的一个破平板车。胖大姐要值班,走不了,她安排由一个厨房做饭的男厨师骑着,草花在地上跑着,把李春燕送到了医院。男厨师把车骑回去了,医院里就只剩下了草花和李春燕。草花从来没进过这么大的医院,摸不着门路,在护士的指点下,才跌跌撞撞地交了费、办了各种手续,等到她跑回妇产科的手术室的时候,一个消息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李春燕难产,要剖腹,孩子大人都有危险。
草花蒙了。她先想到的是,昨天睡觉前,真是不该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啊,这下真的说中了。她狠劲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她又想这个姐姐的命咋这么苦啊,老天爷咋就不让她把孩子顺顺当当地生下来呢?
没时间多想了,戴着大口罩的医生说,你是李春燕的家属吧?她家没别人来吗?要签字的。
草花说,啊,没有。我,其实我,不是她家人,我签字,好使吗?
旁边的护士小声说,产妇是安徽的,在这没亲属。产妇说了,让她这个妹妹签字,一切都由她做主。
医生想了一下说,情况紧急,也只好这样了。医生接着对草花说了一大堆可能出现的问题,还是强调母子的命都难保,但我们会尽力什么的。草花的头嗡嗡响,根本听不清医生说的是什么。草花想,这时候也没别的办法了,求老天爷保佑吧。她横了一下心,在护士手里的单子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就是等待。时间其实不长,后半夜已经快过去了,可是草花却觉得怎么这么慢啊?她回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她,还有李春燕,两个同龄的乡下姑娘,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却有着那么相同的经历,简直像做梦一样,说出来都不带有人信的,肯定得说是她们编的。还得有人说她们傻,骂她们活该。
黎明前医院的走廊里,寂静无比,草花这时候的脑子也格外清醒和冷静,她想,傻就傻吧,活该就活该吧。谁让自己就那么“咣”地一声爱上了那个城里青年楚一凡呢?这一爱,让她开了多少眼界、享受了多少新奇啊?她一点都不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要是楚一凡没有下乡到清水河,要是——要是没有那么多的要是,她一个农村丫头,怎么可能经历那么一段让她心跳、让她陶醉、让她像得了病一样地六神无主又幸福得想哭的好日子呢?那她只能是像清水河许多姑娘那样,像二英子那样,嫁给一个可能连认识都不认识的男人,然后喂猪做饭生孩子,在二十度的灯泡下给全家人缝衣服,一辈子只在清水河的两岸转悠,像?